商人心思多, 马上想到:这群南国人要赖账! 不过, 这种事对他们来说也不罕见。做生意嘛, 总是风险和机会并存。对方兵强马壮, 若存心耍赖,这账大约是要不回来了,只能吃哑巴亏, 下次再不来了。 “诸位多虑。”阮晓露笑道,“俺们梁山义军别的不说, 信誉肯定是江湖第一,肯定不会亏着大伙。但说实话,眼下现银紧俏, 俺们手里确实没那么多银子。这另外一半货款,倘若以物易物, 不知各位能接受否?” 商人们半信半疑地点头。以物易物当然也是如今通行的买卖方式,但主要在物资丰富的大市镇才实施得开。在此险恶蛮荒之地,当然还是现钱交易最保险。 况且,这帮子军马犹如无根之萍,物资全靠外面补给,他们拿什么“以物易物”?总不至于从林子里打点血淋淋的猎物让他们带回去吧?再说,以他们索要的南国物资之价值,就算把附近所有的野味都堆在一起,也不够换个零头呀。 但对面一排刀斧并举的喽啰头领,谁也不敢说出半点质疑之语,只能唯唯称是。 阮晓露观察这些商人们五光十色的面孔,忽然起了调戏之心,笑道:“俺们这群兵马的本事,你们就算不曾亲眼见到,想必也听说了。梁山好汉个个身怀绝技,随便教你们一招,日后都受益无穷,更能保财保命……” 一群商贾脸色黑成锅底,又不敢发作。难道是要拿什么“武功秘籍”来交换?这跟诈骗有何区别?隔行如隔山,你们觉得价值千金的神功,我们也不需要哇! “……当然,这些功夫都是俺们的看家保命本事,多少钱也不能外传,甚憾甚憾,” 商人们长出一口气,连忙跟着表示遗憾,然后东拉西扯,说什么道上艰难困苦、自家老小都等着吃饭,诉了一阵子苦。然后说既然朝廷负责你们吃穿,咱回去一定想办法通通关节,请朝廷增发饷银,让诸位义士都买得起东西,云云。 说了半天,反正自己是肯定不肯吃亏的,由官方买单是最好的。至于他们回去之后到底会不会呼吁此事,那就鬼知道。 阮晓露笑盈盈,继续道,“所以我思来想去,既能以物易物,又不让大家吃亏的法子,只有这样……” 李忠乐呵呵起身,像发名帖似的,往每个人手里发了几张小小花笺。 商人们低头一看,都有点犯愣。 难道是传说中宋国的“交子”? 细一看,这“交子”未免有点粗糙。花笺卡片正中,印着一个铜钱拓印,上书“大齐通宝”四字 。角落里是一道潦草随性的签名花押,依稀能看出个“六”字。另有一个大红印章,是梁山保毅军的军政大印,盖住了拓印和画押的大半。 “宋国山东登州府左近的蓬莱,有大量优质盐场和海陆码头,天气好时,离辽国国境只两三日航程。”阮晓露道,“凭这张盐票,诸位可以当月官价的四分之一购买精制细盐,一张盐票可购二百斤。这算是我们保毅军送个大伙的一个小小纪念品。” 商人们面面相觑,摸摸手里的花笺。 “盐引?” 都知道宋朝茶盐官卖,商人向朝廷支付银两,取得盐引,才能合法贩卖食盐。这保毅军既非朝廷,也不是任何衙门,如何发得盐引?又有谁肯认? “不是朝廷发的那种盐引,是私人票券。”阮晓露耐心解释,“凭它,可以低价购买食盐。诸位只需再跑一次腿。但大伙既是走南闯北的行商,想必也不介意多跑几程路。” 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肚子问号打架,不知先问哪个。 一个契丹富商眯着眼,心里计算一番,不信道:“小人汉话不佳,误解莫怪。姑娘方才说,是以四分之一的宋国官价购买……” “是辽国官价。” 阮晓露此话一出,一桌子商人都精神了。 “辽国官价!” 宋朝盐税深重,一斤盐能卖到百钱以上。而辽国鼓励商业,盐业管理得当,加上市场稳定,每斤盐只卖一二十文钱。近年战事频繁,物价上涨,但也超不过三四十文。所以常年有人走私辽盐入宋,让宋朝官员很是头疼,甚至因此放开河北榷盐,抵制辽盐的倾销。 刚才这阮姑娘放大话,说以官盐四分之一价格进货,众商默认她指的是宋朝官价,估算之下,颇觉有利可图。没想到她竟而以辽国盐价为锚,那不相当于白送! 那契丹富商反倒不太信:“那盐场管事能答应?” 几文钱一斤的盐,谁卖谁亏本。 阮晓露笑而不语。其实李俊旗下的盐场多半都推广了晒盐,成本降到煮盐的几十分之一。就算几文钱一斤售出,也依旧有的赚。据说盐田附近归附百姓都已过上了吃盐自由的生活。阮晓露提出的“辽盐四分之一”售价,虽然比盐帮平时定价略低,但他们既然想要扩大销路,那就得稍微让点利,不能算她坑人。 旁边一群倒酒喽啰不忿,七嘴八舌道:“怎么,瞧不起俺们梁山的信誉?” 几个商贾连忙澄清:“不敢不敢,小人们谨慎起见,多嘴问一句。” 说归说,几人交换眼神,哪敢相信什么虚无缥缈的“江湖信誉”。 真有那么阔气的盐场?真的能从海上直达?真的会有人等在那里,卖盐给他们?那里产的盐,不会涩得不能吃吧?…… 此时忽然帐门掀开,几个女真奴仆探头探脑。 乌老汉赔笑,探进半个脸:“我们乌烈郎君听闻这里开宴,特来凑个热闹。” --- 灰菜踱着方步,拣个空位坐了,跟阮晓露和几个商人略略点头,让人给自己斟了碗酒。 女真人自古在苦寒之地渔猎为生,过惯了物资极度匮乏的生活。于是形成习俗,谁家宴请客人,路过的见者有份,谁都可以进去吃喝一番,主人家不可吝啬拒绝,否则遭人指点。 灰菜不知从谁那里听说阮姑娘弄来了烤驼峰,他自从担任观察使以来,许久没吃这等珍馐,当即食指大动,不请自来,拔出手刀割了一块白颤颤、滋滋冒油的骆驼脂肪,洒上盐,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 阮晓露赶紧表示欢迎:“随便吃。乌老丈,替我问问他最近过得还好吗?” 灰菜眼里只有驼峰,有一搭没一搭,勉强跟她聊了几句。阮晓露忽然把话题引到碗里的辽盐之上,道:“这盐又细又白又纯,算是上品了吧?” 灰菜咬着一块驼峰肉,显出怒容。瞧不起他们女真人咋地? “这算什么?我吃过最好的盐,白如珍珠,细如雪末,入水即化,入口即溶。平日行军打仗,只消带拳头那么大一袋,就能吃上好几个月……” 他描述得细致入微。对面几个商人都是多语种人才,灰菜还没说完,他们都听懂了,却纷纷笑起来。 “郎君,大金国物产丰富,就是不产盐。您有这么精贵的盐,赏我们些可好?” 虽然两国停战,但几个辽国商人的语气还是夹枪带棒,意在讥刺女真人低等粗劣,不配用好东西,只会吹牛。 灰菜粗眉一竖,按捺不住,唤奴仆取来一个小瓷瓶。 “让你们见识见识!” 瓷瓶里倒出一小撮雪白的盐粒,落在粗劣的木盘子上,好似最纯净的雪山之巅。几个辽国商人看得双眼发直,不敢用力呼吸,唯恐将那盐吹走一粒半粒。 虽然和宋国盐帮的走私活动早就停了,女真平民百姓吃盐愈发困难,但灰菜和其他皇族子弟还是私下截留了不少南国细盐,供自己日常享用。 当然,从登州走私过去的食盐,质量也参差不齐。灰菜手里自然是最优质的一批。 他豪气地指着那巴掌大的小盘子:“赏你们了!拿来佐餐吧!趁热!” “瞧见没,有据为证。”阮晓露给他帮腔,“这就是我说的那个蓬莱盐场的盐嘛。当初作为礼物,送过他们的。” 含糊其辞,同样规避了盐马走私的事。 灰菜赞许地点头,刀扎了块烤驼峰:“你也来个。” 阮晓露:“……” 恩将仇报。 不过几个商人可是听懂了。他们可以不信阮晓露所言,对面的女真将军可是个大活人凭证,证实了蓬莱盐场的存在,以及那里盐产的超乎寻常的质量。 灰菜吃饱喝足,抹抹嘴,例行公事地谢了主人款待,抓起那装盐的小瓷瓶,拍拍屁股离开。 --- 一桌子商人可都沉默了,眼里闪动着跳跃的光。 按这位阮姑娘画的大饼,他们要冒巨大风险,给义军输送生活物资,换得非法“盐票”若干,然后寻船渡海,跟宋国私商进行非法走私交易,买来食盐,再动用关系渠道,非法售出,方能兑现自己输送物资的报酬…… 不确定性因素叠加,风险不敢想象。唯一有利可图的地方,就是这盐价格极低,几近白送。 而且品质超乎世人想象。一斤能顶好几斤粗盐。商人们万分确定,就连他们太后吃的贡盐,都没有这等精细。 商人心思转得快,有人当即开始盘算:如此优质的食盐太惹眼,一旦流入市场,估计很快会被官府请去喝茶;但如果和寻常食盐混在一起,一比一,甚至一比三比五,味道马上就能突飞猛进,而且寻常人也看不出其中玄机。这将成为他的独门商品,别人——除了在座的诸位——谁也模仿不来…… 这几张小小盐票,如果利用得当,其价值远远超过他们该收的那点货款…… 他们没学过现代金融学。如果他们晚生一千年,就会意识到,这位阮姑娘给他们提供的“盐票”,其实便是一种期权:买方付出一定的代价,享有在特定时间内、依特定价格,买入一定数量标的物的权利。 届时,他们可以选择履约以赚取利益,也可以放弃这个认购权利,风险降到最低,还可以将期权转卖,把风险转嫁给别人;而对面的“卖方”,则无论如何都有履约的义务。买卖双方的权利义务并不对等,对买方——也就是商人们自己,其实是十分有利的。 阮晓露余光扫过众人脸色。她也没修过什么经济金融,但她的思路很简单:既然义军的钱袋不足以购买物资,那就想办法变现己方的信誉和人脉,进行资源置换、转移支付。 她记得课本里讲过,假如有多少多少的利润,资本家就愿意冒多大多大的险。利润足够,他们老婆孩子、道义良心,都可以卖。 当然,眼前这些商人还够不上资本家,甚至有些人举止颇为淳朴。但他们既然经商,核心逻辑便是逐利。只要她利润给得足够,肯定有人愿意铤而走险。 终于,先前那汉商干巴巴地叫道:“这不犯法吗?” “不不,咱们都是守法之人,您千万别想岔了。”阮晓露大惊小怪,“实话跟各位说,我这盐票只是个小小的纪念品,分发给诸位,以感谢你们运送物资之情,并没有 鼓励你们买卖私盐的意思。维和协议里也没禁止我们跟商贾互相交流、互赠礼物,对吧?那蓬莱盐场乃是违法私营,这个确实。不过几位都是大辽子民,跟宋国私商在海面上做些买卖,只要不让官兵撞见,那也不会有任何麻烦。至于诸位购得这盐,去哪销赃……哦不,去哪贩售、如何出手,相信诸位也能找到安全合理的渠道。在这方面你们比我们内行,大家各显神通,我们不知道,不打听,不议论,不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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