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红玉眉头紧锁:“那也太不近人情了。不是在家乡活不下去,谁肯背井离乡,冒性命危险跑去别国?” “如果是偷渡寻活路,”岳飞忽然道,“为何越境的都是壮年男子,他们的老人妇女小孩呢?” 一句话指出盲点。 “再审。” 阮晓露忽然想起一事,拽过一个喽啰,小声吩咐:“那个金国观察使,灰……乌烈将军,你去他帐里看一下,如果醒了,想办法编个因由,别让他出……” 话音未落,灰菜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嘴里咒骂,拔出腰刀,朝着离他最近的偷渡百姓就砍。 一群壮汉连忙架住:“哥们息怒,都缴了械,手无寸铁,又是你家的子民,砍他作甚?” “良民?”灰菜怒极反笑,“彼辈背弃故土,投效他邦,无耻之尤,当诛!” 跟梁山人众朝夕相处几个月,灰菜的汉语水平终于有所进步,至少这句话大家都听懂了,登时有点语塞。 人口是国力之本。不管在何时何地,哪个国家,“叛逃他国”都是重罪。如果像段景住以前那样,只是流窜各国,谋点小利,也许还情有可原;但如果这些百姓打算一去不回,在辽国耕种、放牧、繁衍,甚至服役、纳税——那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灰菜要砍他们脑袋,完全有理有据。 “不知者无罪,”阮晓露劝,“他们兴许还不知道大金独立成国了呢,以为还跟以前一样……” 灰菜只是冷笑,道:“汝不忍动手,则送归我国,我军自会处置。若姑息其行,今日走五人,明日走十人,起视四境,我大金国岂无人哉?” 说着命令从人:“带走!押回去!” 偷渡百姓面如土色,战栗挣扎。阮晓露不忍见他们无端被害,让乌老汉低声提点:“快说你们不是去移民的!就是到对面去做点买卖,偷点东西,天亮就回!” 有机灵的偷渡百姓先反应过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说自己不是要搬家,就想去对面辽国做买卖。 寻常百姓非商户,理应本分在家乡从事生产,私下贩货也是违法。这些百姓开始不知自己是“偷渡”,只道是打击私商,因此咬定自己只是要搬家;及至发现搬家才是死罪,又赶紧改口,说自己意在走私,实无叛逃之念。 “做什么买卖?”灰菜不信,以女真话训斥,“咱们女真人勤劳能干,生活所需都能自给自足。就算需要瓷器茶叶,为何不去榷场,非要私行?” 有大胆的百姓昂起头,孤注一掷地说:“瓷器可以不用,茶可以不喝,但自从战事一停,我蒲卢毛朵部和周边乡亲就吃不起盐。榷场商人带来的劣质粗盐,六张熊皮、十张虎皮或一只海东青才能换一袋。部族人民也因吃不到盐,屡生重病,无法射猎作战,甚至只能煮盐碱土、碎岩石、甚至泡马粪、铲厕墙,苦不堪言。我们听说辽国契丹人手里,盐价贱如粪土,家家腌肉腌菜,仓库里的细盐一百年吃不完。因此乡亲们推举我等,冒险前去探他一探,如能带回些许,便是救了部族乡亲的命……” 他越说越激动,以至于跑到灰菜面前点点指指,布满细纹的眼角横流出泪。 灰菜一张脸沉下,眼看乌老汉正在叽叽咕咕,给阮晓露等人同声传译,蓦地大怒,喝道:“住口!” 家丑不可外扬,看这些人把新兴的大金国描述成什么样子! 但阮晓露已经听懂了,惊讶道:“是只这个部落缺盐,还是全国都缺?你们的盐场——” 说到一半,悬崖勒马。金国在辽东仅有的那几片盐场,灶户不堪虐待,早渡海走线跑到山东去了。这可不能说漏嘴。 她改口,“……什么事不能想办法,俺们也可以组织人道主义救援呀!” 灰菜很有志气地答:“事未至急,毋庸助力!” 阮晓露不信:“真的?” 最忠诚的部族百姓都铤而走险,金国的盐价得涨成啥样? 灰菜瞪她:“关汝屁事。” 她耸肩:“既然不是叛逃,只是做点买卖,那也不是啥大罪咯?” 灰菜咬牙半晌,道:“彼众人者,依据协议,其当归还我国。吾当网开一面,赦其死罪,以示仁慈。” 他退了如此一大步,义军方面也要领情。于是安排将一群百姓遣返,看着军士解开绑绳,让他们蹒跚离去。 --- 这些百姓还不是第一波。不到半个月,义军又截获一批偷渡的,来自另一个部族。他们老早就投靠了完颜部,一直在城里过着奴仆成群的奢靡生活。可近来盐价攀升,贵如黄金。他们积攒的财富迅速耗尽,也只好派出家奴,带上人参毛皮,打算去辽国的熟女真亲戚那里换点盐来。 那几个家奴却也不老实,商议之下,干脆携货潜逃,打算趁着战后人口普查未及,奔向自由生活。 也有从辽到金、反向偷渡的。抓过来一搜身,胳膊大腿、前胸后背,满满当当贴身塞着一袋袋的盐。全搜出来,好好一个胖子成了瘦子,整个人掉了五十斤。 审讯得知,原来这人虽在辽国营生,老父老母却留在金国地界。他打听到金国人吃不起盐,孝心上头,打算偷偷给父母送去一些 救命的盐——当然,再顺便卖上几斤,挣个路费。 毫无意外,这些人都被义军卡哨截在边境,面如死灰地遣返回去。 大金建国以来的第一个严重危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降临了:不是外敌入侵,也不是内部争斗,而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盐荒。 金国食盐不能自产,战前也只能靠掳掠、走私、以及辽国时有时无的赏赐。如今战后秩序重建,从宋朝走私的路堵死,掠来的少数盐田破坏荒废,无人耕种,库存告急;辽国更是趁火打劫,趁机提高食盐出口价格。当然理由冠冕堂皇,说几年战争下来,我们大辽也民生凋敝,百废俱兴(全赖你们),做买卖不是做慈善,总得让我们有钱搞建设。 若在以往,女真人资源匮乏之时,大可出门抢掠一番。可如今有个停战协议悬在头顶,还有一群维和义军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收拾不听话的。抢夺掳掠就不太现实。 人缺了盐,短期内尚不见严重后果,顶多是身体无力、精神不振;可若长期电解质不平衡,那可是要命的。 过去几年对辽作战,抢掠物资无数,极大地提升了女真部落的生活水平;如今由奢入俭,上代人能吃的苦,这辈人觉得难以忍受,不满之声甚嚣尘上。 冒险越境寻找食盐的金国百姓越来越多,又一个接一个的被遣返回国。梁山众人生出不忍之心,想要资助一二,可惜也爱莫能助。大伙只有盐票,没有多余的盐。那盐票要到千里之外的登州去兑现,寻常百姓没有这个能力和本钱。 到了夏季,就连灰菜也不得不承认了国内的缺盐现状。他悄悄找到阮晓露,问她有没有渠道,可以弄到像以前一样的食盐。 “你们那个张大人几次提醒我国,不可走私宋盐,我们敬重贵国君臣,一直如约遵守。”灰菜令通译告诉她,“你可有其他渠道,弄到上好食盐?价钱好商量。”
第272章 阮晓露觉得这事有点棘手, 干笑道:“乌烈王子啊……” 对面的女真大汉脸色一沉,不满地瞪着她。 “哦对,该叫你的汉名——叫什么来着?” 灰菜如今有了汉名, 叫做完颜宗朝。维和协议约定,辽金停战以后, 宋朝派遣文人数名, 去帮助女真人创造文字、教授礼法制度。这些人到了北国,第一桩文化冲击就是名字:堂堂皇帝皇后、皇子皇孙, 起名居然是什么灰菜、野猪、锅碗瓢盆、豺狼虎豹……成何体统! 于是大笔一挥,给完颜家族每个人都起了汉名, 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心挑选和深思熟虑, 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内涵。金国官方也很欢迎这一举措。文人酸腐, 不合胃口。让他们每天趴在字书里起名, 总比让他们对着自己的传统文化指指点点的好。 灰菜收到来自家乡的口信, 得知自己的响亮汉名, 当即命令书吏修改所有文件, 并且日日习练书写, 恨不得拿个大喇叭通告四方:老子如今是文化人了! 当然,若有人不巧忘记此事,必定也会招来一顿来自文化人的拳头鞭子。 阮晓露身份特殊, 今日偶然健忘,只是被瞪一眼, 已经算是王子开恩。 她望着这位突然文雅起来的宗朝王子,心里琢磨:他嘴上说得好听,说是“遵守协议, 不再走私”,其实是因为宋金不接壤, 盐马走私全靠海路。而据探子报称,近来渤海之上宋辽贸易活跃,不少辽国商人持合法文牒,前往宋朝登州港贸易买卖。如此一来,女真人若要海上走私,船只无所遁形,马上就会被辽人发现,报告给朝廷。 而如果金国单方面违反“维和协定”,那么梁山维和军马有权撤出。如果缓冲区没有这些硬汉顶着,就算战火不起,也会有大量百姓逃亡境外,给金国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权衡之下,这宋盐还是暂时别吃了。 宗朝和阮晓露相处日久,也知道她整合资源本事多多。但却不知道,求她办事可是要花军功券的。 对于外族友人,阮晓露发扬风格,这次没管他要军功券。不过她想了想,还是为难:“夏国的池盐不错,产量也多。可你要是跟他们交易,运送成本就是天价。而且我也不认识那边的人。” 她注意到,宗朝携带的上等精盐,最近也已经告罄。以前他总是随身带瓷瓶,吃饭时煞有介事放到桌上,自己给自己带盐。近来这瓷瓶也不知哪去,他开始跟别人一样,吃统一供应的辽盐——虽然质量也不错,但由奢入俭难,吃得他浑身不得劲,脾气也愈发暴躁。 宗朝见她答得天马行空,捋一捋自己的小辫子,焦躁道:“汝当深思熟虑之!” 阮晓露微微抬眼。第一,给大金国操心民生,这不是她的职责;第二,虽然宋金现在挺友好,但毕竟有个膈应人的平行历史。基于女真人出尔反尔的性格、以及野蛮落后的社会制度,她还不敢半路开香槟,现在就跟女真兄弟携手齐心。 当然她不敢直说“就算有办法也不告诉你”,只循循善诱:“这是你们国内的难题,最好你们自己应对挑战。若是你能帮朝廷排忧解难,大皇帝必定喜欢,日后看重你。否则,只知倚靠外人,每人念你的好,国家面上也无光啊。” 乌老汉顿了顿,把她这话翻译了一下,大概换了个温和谦卑的口吻,听得宗朝微微点头。 然后他拍拍手,几个奴仆鱼贯而入,手里捧着大盘,盘子上叮当玲珑,堆着黄金珠宝。 阮晓露吓一跳:“这还没到发饷的时候呢吧?” “汝若能助吾一臂之力,当有重谢以报。” 灰菜——哦不,宗朝老兄这汉话水平与日俱增,说得既得体又诚恳,言毕朝她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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