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晓露不愿下榻驿馆、惊动官方。河边仅有一个小破客店,便入内歇了。数日奔波,始有歇脚之时。把小二从床上叫起来烧汤做饭,听着那熟悉的河北口音,她往凳子上一歪,舒口气,看着五哥点上灯。 “咱们在此兵分两路。王大哥,你带几个人,去江州寻你帮主,备说此事。”她轻声吩咐,“二哥五哥还有其余人,明儿先跟我去登州探个究竟,有备无患。” 大家应了,又催:“饭怎么还没来?若是起不来床,让我们自己去灶上烧也行啊——对了,有没有空房?不会都满了吧?” 饭菜终于姗姗来迟。阮晓露已经快要饿晕,眼看面前撂下个大碗,扒起筷子就吃。才吃出来那是鲜汤葱花馉饳儿,撒了炸酥的辽东金虾,旁边搁着一碟花椒油爆牛肚儿,一碟冒白气的生炒肺。看来边关百姓每日所食也甚是胡化。但说也奇怪,吃起来却亲切久违,毫无异域之感。阮晓露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一碗馉饳儿已经见底,又烫又香,噎得她喘不过气,想喊“再来一碗”,舌头不听使唤,说不出来。 她忽而反应过来,叫道:“这饭谁烧的?” 一扭头,看到墙角立了个大汉。灯火如豆,但见浓眉大眼,身条硬朗,看着她面前的空碗发笑。 “我还以为你瞧不见我呢。” 阮晓露张大嘴,慢慢扩出一个大大的笑,寒凉的夜风裹出一团火。 李俊抱着双臂,神色一如往常,微微笑着,等她招呼。 然而阮晓露没挪窝,指着李俊,小心翼翼问周围人:“你们能看见他吗?” 李俊笑意凝固,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我去你个鬼……” 阮晓露哈哈大笑,一骨碌爬起来,往他身上一扑:“想死我了!你几时来的?——那个馉饳儿还有吗?” “想要自己去盛。刚到两日。”李俊被她怼在墙角,动弹不得,轻声道,“你真想我?看不出来。” 此时离得近的盐帮朋友也反应过来,集体冲上,嬉皮笑脸:“大哥大哥,我也想死你了,来来,抱一个。” “滚。”李俊笑斥,单手一带,旁边两个大汉撞到一起,来了个亲密拥抱,随后破口大骂。旁人哈哈大笑。 李俊打量面前这姑娘,忽道:“你沉了呀?” “北国天冷,”阮晓露大言不惭,“不得贴个膘?” 李俊大笑:“怪不得近来常有辽国商人大驾光临,拿着一堆歪歪扭扭的盐票,到登州去照顾我们生意——原来是避寒来了。” 阮小五坐在乌漆嘛黑的墙角,不动如山,只是冷笑:“只顾自己在南边逍遥,亏得俺妹还记挂你。” 李俊不乐意了:“辽国不让我进啊,打又打不下来。” 阮小二则发现什么,大为不满:“哎,怎么俺没有牛肚吃?” “你想吃,再去杀头牛。”李俊探出房门,四下看了看,问道:“怎么就你们几个?我是来迎接梁山义军朋友归来的,其他人呢?” “长话短说,”阮晓露跳回自己凳子上,继续吃那没吃完的饭,“有人……” 此时那店小二回来。她不动声色住口。 那小二朝李俊点头哈腰的赔笑:“这位好汉,您说您住店等朋友,这一下来十几个,小店没那么多客房啊……” “这不用你管。”李俊抛一块碎银,正落在店小二手边褡裢里,“你去给他们喂马。” 支开了小 二,他才换了副严肃面孔,坐在阮晓露身边,轻声问她:“可是需要帮忙?” “多谢记挂。”阮晓露道,“这回是你老人家泥菩萨过河,你放心,我不会见死不救。” …… 她简略说了事情缘由。周围一群糙汉你言我语,补充了七七八八。 “帮主,还好今日碰到你,免得我们再去江南寻找,耽搁工夫……” 李俊凝眉细听。灯光晦暗,他拣根筷子,将灯芯又挑明了些,取出一锡瓶淡酒,慢慢斟了半碗,一口饮尽。 “登州沿海向来不缺海盗,”他慢慢道,“盐场自从开工,隔三五个月便会闹一遭海贼,但都是贪生怕死的乌合之众,都不足为虑。” “可这次是一国精锐,伪装成海盗,跟寻常毛贼不一样。”阮晓露道,“我也是才知道女真人也善水战。和辽国打仗时,他们水军并未参与太多,也没有什么伤亡损耗。我们不知底细。” 李俊沉默不语。自从“盐马走私”中断以来,他就料到女真人可能会缺盐,但他以及推人,觉得对方除了走私,还有大把其他手段获得食盐,顶多是麻烦些,贵些,也并非难以克服的困难。跟他们做买卖虽然有利可图,但对方蛮不讲理,反复无常,致人头痛。如今一别两宽,他也不惦记。 可没想到,人家的思维比江湖好汉还要简单粗暴:买不到,我就来抢! 盐帮虽然组织得力,亡命之徒众多,但还是以生产贩卖为主,武装征战并非主业,最多也不过是和地方官府拼拼拳头。而且和梁山不一样,它的据点分散,并无单一大本营。 如果女真人举一国之力,来攻其中一个沿海据点,实力差距悬殊,后果不堪设想。 “多亏六妹今日报讯,”他笑道,“否则,我这两年好容易奋发图强,转日重回起点,不退隐都不行了。” 阮晓露抢过他酒瓶,自己喝一口,嗤笑:“合着俺多事了。” “只是苦了跟着我的兄弟和灶户。要是这次真的让人算计,我是几年白干,他们怕是性命难保。” 李俊长身而起,环顾众人,道:“日后有机会,替我向梁山弟兄告罪。我就不等他们了,我……” 他想了想,问阮晓露:“你说敌人预计重阳之前动手?” 阮晓露点头,“任何时候都有可能。” “我若是他们,大约会在中秋时节动手。”李俊分析,“初一十五涨大潮,适宜登陆。若是九月初一开战,即便赢了,他来不及向皇帝报捷。所以多半会在八月十五。那时海水还不是太冷,天气干旱少雨。只要没有台风 ,就是最适宜行船的季节。” 一群盐帮小弟溜须拍马:“大哥懂得真多!” 阮小二得意洋洋道:“他一个南方人懂恁地,还不是跟俺们梁山学的。” 阮小五阴沉沉提醒:“那就还有半个月。” 阮小二不说话了。 李俊征求意见:“眼下登州盐场多是无战斗能力的灶户,帮众也都是新训,没打过大阵仗。二哥五哥,六妹,事不宜迟,你们先带人去盐场预警,动员帮众抵御防范;童威童猛在别处公干,我去召集更多人手协防,随后就到。如何?” 阮小二道:“你那边的人又不认识俺,如何肯听俺们话?” “他们也许不听你使唤。”阮晓露得意道,“但肯定听我的。” 说着,拨开衣领,颈间勾出个小红绳,从几样挂件里拣出个古旧铜钱,晃一晃。 阮小二举灯凑近,定睛一看,怒了。 “你何时……” 他知道妹子颈子里喜欢叮叮当当挂东西,但他身为亲兄长,也不会没事凑到妹妹衣领里看,偶尔瞄到一眼,他为人粗放,过目就忘,一直不清楚她那绳子上到底系了啥。 李俊:“抱歉,你们哥俩没有。早发完了。” 阮小二:“谁稀罕。” 李俊转头问自己小弟:“你们前几日一路南下,听谁的号令?” 大家异口同声:“阮姑娘啊。” “那么我不在之时,继续听她指挥,哪怕生死关头,也休要擅自行动。” 大伙轰然道:“阮姑娘有我帮信物,本该如此。” 阮晓露看看自己俩哥哥,趁热打铁,乖巧地说:“那你们也得听俺指挥。” 阮小二急了:“不是……” 阮小五拉拉他,“反正她有什么不会的,还得问咱们。” 一军无二将。大家虽然嘻嘻哈哈,到底明白事态严峻。李俊话都说这份上了,他俩也不能摆哥哥架子,各行其是。 指挥权就这么敲定了。阮晓露带领一个小队,先赶去盐场报讯准备,明日一早便出发。
第275章 李俊又详细描述了蓬莱左近的地理形态、物资储备、人员构成……比起阮晓露上次在彼逗留, 盐场环境又复杂了许多。这些都是机密情报,不能付诸纸面。她用心记了。 大伙心里有事,都睡不踏实。鼾声响了又停, 有人静静起来磨刀。吓得那值夜的店小二缩在马厩外头,浑身发抖, 只怕明儿早上让这群煞神给下锅炖了。 荒野小店用水不便。阮晓露生理期未完, 用锅灶煨了点温水,走到远处, 洗掉一天烟尘。回到院门口,星光下, 见李俊结束整齐, 提了朴刀, 取下墙上一副鞍具。 她失望:“大半夜的走啊?” 李俊拄着朴刀, 低声道:“你说五百人够吗?再多, 就得去密州、甚至淮北调人。我怕赶不及。” 方才当着一群糙汉, 他显得泰然自若, 沉稳镇定。现在单独和她交谈, 语气里才透出焦灼,紧紧盯着她,好像要从她脸上看到答案。 “不知道。”阮晓露实话实说, “没人和女真兵马打过。” “辽国人怎么说?” “说他们一个顶一百。” 李俊面色沉了一瞬,笑道:“我本还以为能跟你一块回梁山, 路上好好瞧瞧风景呢。” 顿了顿,又看着她的眼,轻声说:“帮派事务都安排好了, 倘若无事,能在寨子里住很久。” 阮晓露听出他话里暗示, 怦然心动了那么一刻,思绪飞回青山绿水中。 她夸张地表示郁闷:“我也是,我还以为能多吃几顿好的呢。” 李俊怒道:“……你根本不是瞧上我,你就是看上我做的饭。” “冤枉,”阮晓露道,“从认识到现在,您老人家的手艺我才尝过几次啊?我想以后天天吃,你要是不乐意,嫌麻烦就算了。” 李俊感到在被她牵着鼻子走,拒绝回答“我乐意”,转而问:“那你拿什么报答我?” “我刷碗呀。”阮晓露表示问心无愧,“还可以刷锅。还可以打酒。” 李俊不理她这胡搅蛮缠:“不过这次不似以往。无论如何,八月十五之前,我会赶去作战。不会像以前似的,一年到头牛郎织女……” 一阵风吹散星光。他忙住口,侧过头,看不清阮晓露的脸色。 “……不合适这么说?那就当我没——” 阮晓露忽然狠狠把他一抱,脑袋埋在他胸口,嘟囔:“这破日子啥时是个头啊……” 李俊讶异:“怎么了这是?” 她觉得全身一股子浊气无处发泄,用脑门把他顶出好几步,又踢碎两块土坷垃,乱丢出墙外。 “我不开心!” 她也不明白,自己明明每天高高兴兴没心没肺,偶尔却会突然觉得万事荒谬,觉得这日子过得真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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