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船队浩浩荡荡,先后泊在浅滩之外。接着,上百艘小船放下水,每艘船上都有两排桨奴,载着十个持枪背弓的大汉,在浅水区的礁石间缓缓穿梭。 完颜宗朝乘在靠后的一艘小船上。他低调装扮,穿着一身寻常皮甲,辫子里的金环全摘掉,腰间的佩刀也不是大皇帝御赐那把宝刀,换了把灰不溜秋的普通长刀,尽可能避免一切泄露身份的细节。 过去“盐马走私”猖獗之时,他不止一次亲临辽东,眺望渤海,想象着海岸那头的巨大盐场该是何等模样。今日终于亲见,不免心潮澎湃。 他记得跟阮晓露聊天的时候,那个山东辣妹曾经拍胸脯吹牛,说能拿钱办到的事就不算难题。他暗自嗤之以鼻。对于女真勇士来说,肯拿钱买你东西是瞧得起你。至于买不到,抢就是了。 他跟李俊做过几次买卖,对那个豪迈稳重的蛮子印象颇佳;在充当观察使的那半年,他认识了不少出色的南国侠士,甚至跟一些人交了朋友——知心好友算不上,顶多是酒肉朋友。今日他率众南侵,预备大开杀戒,其实心里也有那么一丝丝的不舍。然而这点人情,和国家利益、以及他个人的前程相比,都不值一提。谁让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自己不珍惜自己的脑袋。 金国水军从辽东旅顺港一路驶来,并非全然无声无息。途径了几个渤海小岛,岛上都有渔民上下,甚至还有宋朝官兵驻守,但都把他们当成海盗。只要他们不上岸掳掠,远远的避开,就没人上报,也没人找他们麻烦。 大金国兵马初窥宋朝的海防,觉得也没有之前传说的那么固若金汤。 因此,海路航行数日,一天比一天放松。今日攻的是私盐盐场,对面抵抗的宋人都是一帮法外狂徒,宋朝官兵绝无可能赶来救援——金兵更是安然无忧,也不赶时间,从从容容地向前推进。 只可惜,落潮后海水退却,露出一大片盐碱滩涂,行走之际,颇为费力。等踏上干燥陆地,太阳已经移到头顶,热得人直喘气。 对面的村落依旧静悄悄。刚才那几个来谈判的大汉不知哪去了。 有金兵笑道:“蛮子逃走了!” 有人道:“可惜。不过村子里应该有井。” 此行的首要目标是抢夺食盐,但金兵也不介意多杀点人。自从与辽停战以后,一身的肌肉没有用武之地,也没什么机会烧杀抢掠,特别想拣几个软柿子捏捏。 在暴晒的太阳下行军多时,金兵早就干渴不堪,随身携带的淡水舍不得多喝,预备攻下村庄,再打水喝个痛快。 海边的民房破破烂烂,没看到井栏,却有不少低矮竹棚,高度不及一人,搭得整整齐齐。竹棚后头,隐约有人探头探脑。 那带头的猛安叫道:“这竹棚不能住人,却维护得像模像样,想必便是他们储盐的地窖。全体都有,朝那里去!若有人反抗,一概砍了!” 他是滨海部族出身,惯会沿海劫掠。金兵欢呼:“将军料事如神,险些让这些蛮子瞒过了。” 当即集中兵力,朝那竹棚跑去。顺手朝岸上放了几波箭——其实也纯属多余,根本没人出来抵抗。 只是离那竹棚越近,脚下越是难行。此处并非盐田,而是纳潮闸的外围——每天两次,海潮涨时,纳入盐田,合上闸门;然后潮落,在闸门外留下各种杂物——海草、鱼尸、碎石、碎木…… 卤水过膝。很快有人 的皮靴里灌满咸土,有人滑倒,被礁石割破了手,喃喃的骂。 突然,一声异响,有人捂着胳膊叫了一声,打落一支粗糙的箭。 细看时,那箭漂在卤水上,箭头是石制的,原始得一塌糊涂。 金兵大惊:“有埋伏!” 竹棚后面,阮晓露也大惊,慌忙按住身边一个少女手里的弩机:“没让现在放箭!” 那少女又急又悔,掉眼泪:“我、我的手僵了……” 其实是太过紧张,无法维持稳定的姿态。 阮晓露果断命令:“全体放箭!注意动作要领!” 一声唿哨,一排弩机齐齐发射。箭如雨下。她自己也持一张弩,眯一只眼,瞄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敌兵。 此时金兵离竹棚只有几十步远,以寻常弓箭的射程来看,未免太近。有经验的弓手此时应该收弓拔刀,准备近战。 但这个距离,对于稍加训练的弩手来说正正好。灶户和帮众一齐射击,瘦弱纤细的少女和牛高马大的莽汉持着同样的弩机,射出相似的力道。 上百支弩箭蓄满力量,瞄得真切,平平直射,半数都射中了人,更是放翻了好几个敌人,石制箭簇扎进肚腹心口,沉重的身躯栽进浅浅的海水里。 那竹棚其实并非地窖入口。甚至,整个“村落”也是临时搭出来的布景。金兵被其吸引,走入障碍重重的盐碱滩。此时他们不在船上,也不在陆地,登陆到一半,正是防御最脆弱的时候。 金兵反应也快,马上有人挽弓回击。不知敌人底细,不敢贸然前进。 灶户妇女互相提醒:“卧倒!” 每个竹棚内,用泥土筑起一道半人高的矮墙,开有射击孔。弩手们伏在后面,一批发射,马上退后,另一批顶上。后面还有一批力量不足的老弱,专门负责给弩上弦,把损坏的弩换成新的。如此轮换,射速惊人。 金兵箭矢射到,力量是弩箭的十倍不止,然而大多射入“掩体”,弩手们毫发无伤。也有些力量巨大的箭矢,穿过掩体,堪堪落到灶户身上,但已经无法造成太大的伤害。 趁着敌人挽弓搭箭的间隙,又是几批弩箭射出。金兵纵然身经百战,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箭雨,虽然力道有限,但烦不胜烦,几十步的距离,却像个箭矢组成的瀑布一般,四面八方不得空,竟是无法再前进分毫。僵持间又被射倒了几个,余人相顾后撤,撤出弩箭射程。 竹棚里,几个弩手妇女精神大振:“他们跑了!我们赢了!” “没那么简单!”阮晓露忙喊,“伏低,伏低!” 金兵略有损折,士气却不减,甚至更为狂怒。商议几句,人人收了弓,举起刀,一手张开兽皮,勉强护住要害,然后奋不顾身,踏着泥水硬冲。 不就是几枝摇摇晃晃的破箭吗,这群蛮子,是没见过他们女真大军冒着契丹箭雨冲锋陷阵的场面。 弩手们连忙埋头射击。 咔嚓,咔嚓,临时赶制的弩机一个个报废。石簇箭矢也眼看告罄。金兵纷纷受伤,然而都不致命,淌着血,冲得更加暴怒。 太湖四杰丢下弩,就要出去肉搏。 “急什么,”阮小二一把拦住,“忘了俺妹嘱咐?这几千人在外头,你打得过?” 另一个竹棚内,阮晓露叫道:“该撤了!会武功的,掩护咱们姐妹!” 与此同时,已有三五金兵蹿出泥沼,直奔竹棚而来。几个灶户弩手吓得惊叫,丢下弩机,乱哄哄地逃了出去。 金兵看到竹棚里跑出了人,大为兴奋,嗬嗬大叫,上前追击。 阮晓露留在最后,眼看一根狼牙棒朝自己当头砸下,用力丢出一团擦着的火绒,拔腿就跑。 噼里啪啦,竹棚即刻燃烧,火势顺风掠过,引燃一个又一个的竹棚,离得近的几个金兵感到热风扑面而来,赶紧退后。 趁这片刻工夫,弩手们早就沿着既定路线撤退。金兵绕过火堆,又不识路径,气鼓鼓地转了几圈,没找到半个人,又不敢冒进,唯恐还有弩手埋伏在前头。 检视自身,不少人身上都小小地挂了彩:礁石刮伤的,弩箭扎伤的,火焰灼伤的,不一而足。更有几个倒霉鬼,被弩箭扎入要害,重伤无法行动。而且蛮子可恶,弩箭的箭头虽不锋利,但不知浸了什么东西,也许是卤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臭之气,扎进肉里格外疼痛。 女真人自诩坚忍刚毅,这点小伤自然不足挂齿,休息包扎片刻,吃点随身带的干粮,便即整队集合。 海岸狭长,此时后面的部队才全部集结完毕。完颜宗朝甫一上岸,看到岸边一片狼藉,以为发生了什么大战,吓了一跳。询问之下,又不由得大怒:“这才停战多久,本事都忘光了?女人小孩射出的箭,你们也能让它沾身!” “这村子眼见是私盐贩子布置的障眼法。”他又道,“真正的村子和仓库定然离得不远。咱们一鼓作气,先把人杀光,然后慢慢的搬。” 说干就干。此时总计已有大半金兵登陆,总共三千余人,另有千余人留守船上。这三千人分成几个小队,朝不同方向分别搜索。 沿途可见零星民居和作坊,里面的人已经撤走了。金兵搜刮一番,没找到什么值钱物资,将房子一烧了事。 西路兵马行了二三里地,在跨过一道沟渠时,先行的兵卒脚下一震。 轰! 竟是雷鸣之声,随后噼噼啪啪,什么东西在两侧爆炸,响得热热闹闹。 金兵面如土色,飞快后退:“他们有火炮!” 去年对辽作战时,女真人就在火器上吃了大亏。此时又听到熟悉的响声,脑海里登时出现无数恐怖回忆:硝烟浓雾,残肢断体,血肉横飞…… 尽管身边并没有感到炽热,也没闻见硫磺硝烟味道,但这几千人的军阵,焉知这炮弹是不是砸在了其他人脑袋上? 经过前几轮偷袭,金兵已然士气不佳,有几个当即心理崩溃,趴在地上,久久不肯起身。 “胆小鬼!”宗朝叫道,“撤退,先撤退!” 赶紧撤回方才那片烧光了的假村庄。好在敌人的“火炮”射程有限,没有跟来。忙忙乱乱,此时已经日头近西。只好就地扎营,先休整一番。 ---- 海潮来了又退,数里之外,阮晓露趴在小土堆上,看着远处隐约亮起的炊烟,终于松一口气。 女真人也不是铁打的,终于需要休息了。 “老弱和伤员都撤走了吗?”她哑着嗓子问,“鞭炮还剩多少?物资转移得怎么样了?” “有十几个不肯走。”王擒龙手背轻微烧伤,一边给自己敷药,一边回,“说还是跟着帮里的好汉更安全。” 一场出人意料的偷袭,成功地将敌人拖住一日,争取到多一日转移人员和财产的时间。 但代价也不小。假村庄完全烧毁,辛苦制造的弩机半数已经用坏,高价买来的鞭炮也只剩一半。几个灶户弩手受伤严重——虽然没和金兵短兵相接,但百姓训练时间太短,于战斗上完全业余,有些撤退时不知迂回,被金兵的冷箭射中,有些被岩石灌木绊倒,有些操弩时用力过猛,以致拉伤扭伤…… 阮晓露听完各组汇报,沉思片刻。 “大家干得好。咱们……” 沈铁盘轻哼一声,待要说话,又忍住了,叹口气。 阮晓露猜到他想说什么:这叫干得好?一个敌人也没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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