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等什么明天后天!他们一次比一次有经验,这次吃饱喝足,下次落潮,遮莫就能全体上岛,咱们还怎有活路?” 阮晓露抬眼。沈铁盘叉着腰,沉着脸,恶狠狠地瞪着她。 此时娘娘庙草棚内只剩一干老弱灶户。见沈铁盘突然发难,也不敢多言,胆大的低声责骂:“你失心疯了,怎么说话呢!” 阮姑娘虽为女流,但这几日里,不仅劳心,而且劳力,和青壮汉子一道拿刀杀敌,从没缩在后头。大伙她信任日增,不管战局好坏,都对她奉令唯谨。 眼下却突然来了个顶撞她的,不由得人不尴尬。 阮晓露静静看着沈铁盘。这个刚被提拔上来的盐帮小头目,显然已经忘了自己“不公开和领导对着干”的承诺。 那就帮他长长记性:“多谢提醒。我自有后招。你现在的任务是……” “你哪有后招?”沈铁盘这次居然咄咄逼人,“我早看出来,你口口说什么见招拆招,其实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临时想辙,让我们被番人追在屁股后面跑,到得现在,无处可去——随便推一个兄弟领兵,都不会到这地步!你一个年轻小姑娘,亏得我们帮主看重,作个临时的头领,不是让你搞一言堂的!这盐帮便是你的?我们这百十个大男人都不如你,还是怎地?……” 这姑娘神机妙算、智计退敌时,他尚且不介意听她号令;一旦处境转坏,多日积攒的绝望愤怒一泻而出,她的年龄、资历、性别、战略战术、行事作风……样样都成了极大的错处。 多日的枕戈待旦、浴血抗敌,让脆弱者的心态失衡,产生极端的情绪。 他手指几乎点在她脸上,张口讲话时,露出早年因营养匮乏而缺损的牙齿,显得格外狰狞。 阮晓露登时火冒三丈,攥紧了拳头。深呼吸,余光四面一扫,不免又触目惊心。只见沈铁盘身后立着七八个帮众,竟都面露赞同之色,冷冰冰地看着她。 她简直气极反笑。大敌当前,生死关头,这货还有心情拉帮结派搞哗变! 当然他自己认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沈铁盘蓦地撕开衣服,露出几处新鲜包扎的伤口,捶着胸脯喊道:“你别以为我是贪生怕死!看这里,这里,这几日我沈铁盘一心杀敌,虽然主将无能,但也并无二话,阵阵冲在前头,这些伤便是见证!我有资格问你一句,你究竟行不行?” 一众灶户从未见过这种场面,都吓得脸白,不敢跑,抱着头蹲成一排。 阮晓露轻轻咬牙,鬓角浮起淡淡的冷汗。己方兵力短缺,方才自己将所能干之人都派了任务,以致身边全无心腹。沈铁盘却已拉拢了至少十个,趁她身边无人保护,向她发难。若是和他针锋相对,这十来人一拥而上,她就是下一个王伦。 阮晓露看一眼沈铁盘身后的帮众。有人愤怒,有人胆怯,有人犹疑,有人右手悄悄摸出刀和棍。沈铁盘走出几步,挡在草棚门口。 她尽量放软声音,问:“事已至此,你说该怎么办?你以前提过,只要驱赶辽东灶户,敌人就会放我一马,现在你还持此意么?” 沈铁盘摇头。经历几日战斗,他当然不会再认为敌人只要灶户。他指责阮晓露没有计划,自己其实也随着战况推进,灵活调整对敌人的认知。 “如果是在几日之前,我们尚可想办法避敌锋芒。但既然已经无路可退,敌军又得了淡水,随时可能大军压上——唯一的路,就是暂且低头,答应他们的条件……” “一年十万石?” “努努力也能办到。火烧眉毛,先答应了再说。”沈铁盘道,“你想保住灶户,正好可以跟对面求情,让灶户留在山东劳作,肯定比在辽东产出更多。他们又不是傻子,有人给他们制盐,杀了作甚?” “你是真心不想让李俊洗手退休啊,”阮晓露连连冷笑,“连带着无数的乡亲们,让他们给女真人拉磨到死,这就是你的妙计?把蓬莱变成第二个辽东盐场?倘若他们胃口越来越大,咱们满足不了,又该当何罪?到时一切受制于人,你打算如何脱身?” “当然这是权宜之计。”沈铁盘侃侃而谈,俨然已成新的主事,“要想彻底摆脱番人,须得借力打力。等他们放松警惕,我们可派人星夜前往登州府,搬得官府救兵。女真人不敢挑衅大宋朝廷,只得退兵……你说投降官府?不不,这叫招安,说不定还能得个小官做做,就像别处的盐务官一样,管理一干灶户,定期缴纳岁额。虽然没有贩私盐那么 自在,总比今日殒命于此要强吧?” 他使个眼色,后头几个心腹慢慢围上。 “阮姑娘,对不住,看在帮主大哥面上,我不要你命。” “岂有此理!”一个老太太壮着胆子挡在阮晓露身前,却是灶户首领郑佛娘,“你还知道你有个帮主!等他来到,知晓你这般行径,不拧下你脑袋才怪!” 沈铁盘斜睨一眼这精瘦老太。此时娘娘庙里尚有几十个老弱妇女灶户,大多躲得远远的,他压根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帮主?帮主会来增援?”沈铁盘愤愤的道,“她说什么你们都信?你们难道听不出来,这女子口口声声说什么,别指望援军,做好孤立无援的准备……帮主他老人家根本不知道咱们在这等死!就算他赶来——我算过,就算各州帮众都飞了来,这么多敌人,依旧没胜算!我要是他,我早弃了这据点,赶紧去守别处!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他飞快地瞥一眼草棚的门。这姑娘还有两个迅猛暴躁的哥哥,幸好此刻都在远处营寨休息,多半在呼呼大睡,碍不到事。等拿住她,不愁这两个莽汉不听他摆布。 “你!到这来,把刀丢了!别逼我们动手。” 阮晓露无法,解下随身小刀,慢吞吞挪动两步,嘴里咒骂几句。 妈祖泥像侧躺在地,静静地看着草棚里的变故。 沈铁盘生怕夜长梦多:“快点!” 时机稍纵即逝。阮晓露盯着他,忽而目光越过他肩膀,看向他身后门口。 “只可惜你漏算一样。”她轻轻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我李大哥从来很准时。” 沈铁盘大惊,扭头看时,阮晓露瞬间爆发,纵身扑上,右手擒拿,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绞上他的脖颈,压上自己全身体重,往下一带—— 啪!沈铁盘下盘不稳,立时跌倒。阮晓露一脚踢上他耳朵。八尺大汉痛哼一声,翻白眼晕了过去。 后面帮众无不大惊。一个忠心小弟应激般的冲上前去,试图救援。阮晓露扭身,一圈一带—— 啪!这人脸着地。她迅速夺过他手里棍棒,一棒抡上他面门。随后持棒护身,大喝一声。 这几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草棚外空荡荡,飞过几只海鸥。 剩下几个同谋帮众无不大惊,急退数步,不敢上前。 阮晓露急促喘息。当初在辽阳府做客之时,蒙史文恭顺手点拨了一招“好汉愁”,让她从此不惧比自己高大沉重的男子汉。这一招连李俊都吃三分亏,沈铁盘一个半路出家的盐贩,猝然应战,能想出解法才怪。 她拎起离门近的两个灶户小孩,一把丢出门外:“跑出去!快去叫我二哥五哥!” 盐帮的就先别通知,不知道沈铁盘有无和他们通气。 几个同谋帮众脸色微变,正待蠢蠢欲动,阮晓露放下棍,一个个叫他们名字。 “张保山、丁念二、杨闰哥、钱驴儿……” 尽管跟这些人一道作战没几日,但她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被点名的几个帮众打个激灵,看看地上倒伏的两人,又看看她,眼里满是警惕。 “你们这几日随我出生入死,我都看在眼里。”阮晓露道,“沈铁盘是你们的直属头领。你们尽管心不情愿,但还是忠实地执行他的号令,说明军纪严格,该当表扬。” 几个帮众畏缩一阵,不知她是不是在说反话。 “当然,你们可以一拥而上,试试自己的本事。不过我要提醒一句,离落大潮还有一个时辰。敌人刀悬头顶,咱们还闹内讧,你们就算胜了我,其余人会如何看待你们?难道还会把你们当生死兄弟?” 她顿了顿。其实她本事再精熟,如果对面一排人同时围攻,她只有束手就缚的份。但从帮众眼中看来,这姑娘一瞬之间,接连放倒两个彪形大汉,武功深不可测,谁也不敢冒然上去挑战。 终于有人结结巴巴道:“是、是沈大哥说,不听话就得死……” “转过身。蹲下。手放脑后。”阮晓露命令,“照做的,回头我哥哥追究起来,我就说是沈铁盘意图加害于我,你们深明大义,拒不听令……总之不会让他们动你们。” 这些帮众都是随沈铁盘入伙,在盐帮最多不过半年光景。虽然做了不少违法乱纪、耀武扬威之事,如何见过这阵仗? 有人左右看看,膝盖弯了弯,不敢贸然尽信。 草棚外脚步声急促,老远就听见有人大嗓门嚷嚷。 “这怎么回事?” 呼啦一下,剩下几个同谋帮众集体蹲下,手举高:“姑娘饶命!” 阮小二和阮小五刚从睡梦里被人拽起来,小孩子说不清状况,他俩一头雾水闯入,一看这架势,立马明白了,当场气得七窍生烟。 “你大爷的,趁俺们不在,敢欺负俺妹?” 此时沈铁盘和那忠心小弟挣扎醒转。阮晓露危急之下,为求一击制敌,放翻以后,都是照着要害踢打。但对方皮糙肉厚,她连日疲惫,那几下的力道也不足以要人命,只在地上溅了点血。阮家兄弟见罪首没死,不由分说,把这两人拎起来,一通拳打脚踢,转眼间,沈铁盘鼻青脸肿,接连吐血,爬在地上哀叫:“饶命,饶命。” 阮晓露此时一颗心才算落地,见沈铁盘身上掉出尖刀,心有余悸。 待两兄弟打痛快了,她轻声道:“他先前密谋哗变,不知跟多少人暗地通过气。要是打死了,反倒成了我自认理亏、堵人嘴巴。” 阮小二笑着踢了一脚:“这是李俊的人,我杀来作甚?没得坏了义气。” 又看着那蹲成一排的几个帮众,冷脸道:“你们是同谋不是?来让爷爷揍一顿!” 阮晓露忙道:“这些虽是沈铁盘手下兄弟,但并没参与哗变。” 她这话敷衍有余,诚意不足。阮小二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这些诚惶诚恐的帮众,会意地笑了。 “既然俺妹儿发话,都起来吧!今儿算你们撞大运。但凡俺妹伤着一块油皮……” 此时更多人闻讯赶来。费保、倪云、卜青、狄成、王擒龙等大小头目奔入草棚,尽皆大惊。 “起来!”倪云揪着沈铁盘,吃力地把他提起来,“你自己说,干了什么好事!” 沈铁盘余光瞥见自己那些同谋小弟都缩在一旁,神色沮丧,吐出几颗牙,恨恨地道:“事到临头,全不中用!为什么不一拥而上?现在可好,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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