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晓露待要接话,忽然意识到,李清照的聪明才智十倍于己,话里似乎在挖坑? 她问“龙椅上该坐哪位大侠”,焉知不是在试探,这场作乱背后的真正主谋? 如果真有人假手江湖势力,阴谋篡权夺位,在她问出口的同时,便应该有万众齐呼:我们拥戴某某将军、某某大王为帝! 如果是几股势力狼狈为奸,共同阴谋推翻赵家王朝,打算事后分赃——那此时正是挑拨离间的良机。 可惜,而方才众匪的迟疑反应,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李清照,这纯属一帮意气用事的乌合之众。 阮晓露冷笑。 “龙椅是什么晦气玩意儿?谁坐谁是狗。”她道,“俺们山上缺木材,正要把它拆下来当柴烧。” 当皇帝是什么结果?看看方腊就知道。好好一个热血豪杰,生生被腐化成了骄奢淫逸、唯我独尊的独夫。后宫佳丽比宋朝皇帝还多,盘剥百姓比宋朝官府还狠,死后的财富散入民间,养活了半个江南。 梁山这些憨憨兄弟,当然都比方腊强得多。然而刚才闯宫时就接连被富贵闪瞎眼,又撞见一群国色天香的贵妇宫娥,眼珠子已经快要爆炸。虽然大家都颇有自控力,没做出什么蠢事。但这样日复一日的感官刺激,重复一个月、一年,甚至一辈子呢? 那人还是他自己吗?还记得他的初心吗? 刀在手,跟我走。社会制度千千万,俺给你先来个君主离线制。 身后众匪原本被李清照绕进去,还在思考皇帝该谁做,听了阮晓露一句掀桌之言,一瞬间醍醐灌顶,怪叫道:“正该如此!什么皇帝狗官,都是害人的货,要他们何用!” 李清照只觉不可思议,张口便斥:“你们、你们大逆不道……” 阮晓露将她拉到酒桌一侧,低低耳语:“什么天命、尊王、忠君、尊卑,都是那帮老夫子们发明的游戏规则,用来奴役别人的玩意儿。姐姐你也不是男的,又不姓赵,也不能当官也不能封侯,何必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摇旗呐喊,当他们的喉舌?——你再添乱,我要让他们把你请出去了,休怪俺们不念旧情!” 李清照深深地看她一眼:“好,尊王忠君非女辈之事,那我问你,仁、德、才、善、诚、慨、义、勇,是不是女子之事?百姓安宁、万民福祉,是不是我们的事?” 阮晓露沉默。 许久,她才想出一句应对:“维护这么个倒行逆施、官逼民反的朝廷,也是为百姓万民着想么?” 李清照飞快地瞟了一眼缩在墙根、眼神空洞的太子,确认他绝对听不到自己所言,才低声道:“阮六姑娘,如今宫里诸人已是砧上之肉,绝无还手之力。请你耽搁片时,听我一言,我虽死无憾。” 阮晓露揪块桌布,漫不经心地擦刀。要是对面换个人,她这刀怕是已捅进去了。毕竟她对李清照还存着崇拜喜爱之心,只是提高警惕,生怕让她不知不觉牵着鼻子走。 “当今朝政昏昧,积重难返。万民嗟怨。难以维生。这些无法粉饰。”李清照小心翼翼,低声道,“诸位英雄不图富贵、不屑权柄,也让人钦佩。然而你们以为,凭一腔孤勇,打下东京城,就可以打出一个清平盛世?我告诉你们会发生什么。梁山军马在山东威望甚高,地方上也许会畏惧而降,这个不假。可是山东以外呢?河北地界,凭着你们的江湖声望,或许再加上辽国朋友的一点点相助,也许可以勉强征服。然而京西、陕西、淮南、福建、江南、两浙、西川、荆湖、两广……这些地方,凭什么会奉你号令?若开战,大宋物阜民丰,人才济济,不乏能臣强将。诚然,如今朝廷里乌烟瘴气,贤路闭塞,军队羸弱,不堪重任。然而国家危急存亡之时,必定会有人不计得失,挺身而出,毁家纾难,保家卫国。如此,一州一府、一县一村,都需要浴血攻打。且不说双方兵力伤亡,到时会有多少城郭破坏,村落荒废,田畴荒芜,百姓失所?你的梁山军马虽然勇武,但也非金刚之身。三五年作战下来,即便能艰难取胜,弟兄们十损□□,剩余的,残废伤病,再不复当初……” 阮晓露听得焦躁出汗,几次欲打断:“我们……” 李清照神色平和,坦然道:“这些都是可能发生的结果。我不是为保赵家王朝才这样说。倘若与我对面而立的,是一个野心勃勃大丈夫,我断不敢出此言论。他会反驳我,欲成大事不拘小节,变革之时注定流血,要打天下,这些都是值得的代价——然而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是见不得百姓受苦的贫家女儿,不是那等在乱世中伺机而动,踩着别人血肉成就大业的枭雄……” 阮晓露大怒,吼道:“我心思如何,是善是恶,不是拿来给你猜的!也不是让你用来拿捏我的!” 咣当一声,她一拳砸在酒桌上,无数山珍海味滚落在地,散发出扑鼻奇香。 李清照冷静地看着她,几乎有些超然。小六姑娘吼得凶恶,但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命妇,那拳头终究没砸在她脸上。 梁山众将虎视眈眈地围在她俩身边,虽听不清备细,但见小六眼圈红红,言辞上显然占了下风,都跟着勃然大怒:“臭婆娘,给脸不要脸!咱好男不跟女斗,孙二娘,你去给她来一帕子,让她闭了这张臭嘴……” 周通提醒阮晓露:“姐姐哎,你莫要被她唬了!皇帝老儿的尸骨在咱们手里,太子也在咱们手上。他们其余的赵家子孙要是敢反抗,咱就给他来个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还不愁他们不听咱摆布?喂,太子,你到底听不听话?……” 可赵桓也不是傻子,眼看李清照挺身而出,似乎将那女匪首劝动一分两分,他心中蓦地升起希望,脊梁骨也重新硬起来,鼓起勇气朝周通瞪眼:“孤乃堂堂太子,岂能受逆贼威胁?你们就算……就算真的辱我父皇尸首,孤也不会屈从的!” “挟天子以令诸侯么?你们想得太简单。”李清照愈发沉着,目视盛怒的群雄,问道,“如果有人将贵寨寨主挟持在外,甚至害死……” “干他奶奶的!”众好汉轰然躁动,“俺们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抢答完毕,才发现又掉进了这坏女人的坑里,不觉脸上五光十色,恨恨跺脚。 李清照微微一笑。 “那么将心比心,就算你们将两位圣人,将这宫里的所有男女老幼……” 赵桓和一群后妃在场,她不敢明言“绑架”、“杀害”这些字眼,顿一顿,料想对方知晓自己的意思,“就算如此,难道天下人都是木偶,都会突然转变态度,对你们惟命是从?不,在你们兵力不及之处,会有其他宗室子弟宣布正统,会有无数勤王义军从各地赶来,讨逆伐叛。你们那些称兄道弟的江湖朋友,大部分会和你们反目成仇,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你们越是倒行逆施,他们越是同仇敌忾。当然,也会有相当一部分贪图富贵之辈加入你们的队伍,投机钻营、狐假虎威、借刀杀人……你们会内讧,会纷争,会火并,会有人畏难,和大部队分道扬镳……内忧外患之际,你们根本没有精力去治理夺来的土地,只会索取税负徭役,任凭耕者弃农事,商贾畏行旅,盗贼蜂起,家家惶恐,人人自危。而整个天下,会因你们而 战乱不断,形成拉锯之势。不管孰胜孰败,天下已成焦土。后世论起,你们便是安禄山、黄巢之辈,是将百年太平付之一炬的罪人。你们如何对得起屈死的晁寨主,如何对得起聚义厅内,乡亲百姓赠的那些红花锦旗?” 梁山兵马不再乱嚷乱叫,都让这铿锵有力的描述给镇住了。半晌,才有人无力地嘟囔一句:“她瞎说八道,读过书的女人尽是坏心眼,明着咒咱们。” 何成却低声反驳:“可寨主大哥亲口说她是女中豪杰……” 这个温婉风流的少妇,读过书,没肌肉,家里有钱,嫁了做官的,还跟皇后同席饮酒——桩桩件件,都让她和草根阶层泾渭分明,让人感觉疏离可恨;可她又探访过梁山,跟一帮匪徒斗鸡走马,一掷千金,还曾技惊四座,破译玄女石碑,还为这些草莽英雄著书立传,让他们的事迹传遍天下…… 大伙心里便不知该把她当成敌人还是朋友。也不知她的这番惊世危言,到底有几分能够成真。 而阮晓露更是听得心惊胆战。李清照所言之图景,哪里是胡说八道,跟是平行历史中的南宋,可谓是换汤不换药。 就算京城里的皇族被一锅端,就算整个汴京陷落,依然会有无数钉子户拒绝合作,会有人打出王朝大旗,和“侵略者”殊死相抗。 梁山军马异动,燕青立刻与之割席,自不必说;倘若举起叛旗,扈成扈三娘兄妹、李应、柴进等人所代表的民间豪强势力,若选择勤王尽忠,也在情理之中。盐帮在南北各路的无数生意伙伴,估计也会十损七八。还有眼下北国执行任务的岳飞,若是听闻京师之变,未知详情备细,以他的出身和品德,多半会站在宋朝这一边…… 还有平行历史中,无数南宋初年的中兴大将。在太平年间他们可能一辈子默默无闻;一旦大宋有灭国之虞,他们都会脱颖而出,将枪炮对准梁山这个敌人。 阮晓露觉得荒谬。她带兵歼灭了金国的水师船队,七王子死在她面前,女真势力被赶到山海之外,再不会威胁中原花花世界。 殊不知,胡虏正是我自己。 她轻轻笑,然后抑制不住的笑出声来。 “你危言耸听。俺们才没他们那么残暴。” 李清照不解其言:“他们?” 她设身处地,体察这群豪杰的心意动机,在刀尖和枪刃下侃侃而谈,看似游刃有余,其实已经耗尽心力。此时喉咙沙哑,无法多言,只疲惫地道:“自古改朝换代,兵不血刃者百中无一。是你们的公道、义气、志向要紧,还是黎民百姓的衣食、性命、家园要紧,义士们心中自有答案。若真要一意孤行,我等奉陪。但求用把快刀。” 她孑然而立,除下头上金饰丢在一旁,做出引颈就戮之态。 僵持片刻,墙壁上的花灯忽然渐次熄灭。内城死伤太多,不闻更鼓,但看那轮圆月的高度,约莫已到二更时分。 群豪皆默默无言。忽然便有人想起张叔夜辞行那日,老头子唠唠叨叨,给满山好汉讲课,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什么“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原本大伙听得打瞌睡,记不住百分之一;此时那些酸腐道理却不合时宜地跳入脑海,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武功招式那般清晰,直让人汗流浃背,全身火热,头脑明朗异常。 阮晓露穿着一层薄袄,额角耳后已经沁出细汗。不得不承认,李清照这一番话,字字打在她的死穴上。 今日,她们只是黑进了这个巨大机器的中枢系统,暂时给它断了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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