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发现几个宫人还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大伙笑道:“回去吧!俺们用不着人伺候。” 那几个宫人恍若不问,依旧跟随引导。众人拿他们无法,冷笑道:“若要监视,你们的本事也还差了点儿。” 李俊和阮晓露并肩而行,喁喁细语,和她商议:“……十六州之内的盐场,都给我们经营?——心领了,事儿太多,除非你来代我的班……” 他眼角弯起,轻轻扣着她手,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只要你们能给盐帮兄弟和灶户一个好前程,让他们衣食不缺,不受官府清算,我就放心洗手不干。当然,你得给我个容身之处。你的那院子就不错,就是有点小……” 他慢慢住口,觉得她神色有异。自从谈判出来,她就没怎么笑,说话也少,也不似以往那般活力四溢,言行举止都似有心事。 “六妹?” 阮晓露蓦地住了脚步,抬头看他许久,才轻声说:“对不起,恕难从命……我不回山东了。” 李俊神色一凛。
第299章 几个同行伙伴也大惊小怪:“六姑娘, 你说什么?” “刚才宣读协议,你们都没认真听到最后。”阮晓露有些倦怠地笑道,“我不回去了。他们给我封了个什么夫人, 留在京师为质。” 何成失声道:“啊?那岂不是没法再跟大伙一道了?” 尾随的几个宫人弯腰行礼:“郡夫人请进房歇息。” 一群伙伴齐齐跳脚不干:“哎,这没跟俺们商量!这质当要做多久哇?” “只要十六州割据一日, 我就得在朝廷眼皮底下待一日。”阮晓露无奈, 耐心解释,“否则, 他们如何相信我军会让出宫城,爽快撤走?如何相信我们不会再来闹一次东京?如何相信我们回去以后, 不会撕毁协定, 称帝建国, 跟宋朝分庭抗礼?如何相信我们不会投靠辽国, 献地求荣?只要我在江湖上还有号召力, 他们就不能让我离开视线……” 眼下情势, 宫城之内, 匪兵捏着皇亲百官的脖子, 数量和力量占绝对优势;可是环京畿地区,还驻有大量不及调动的精锐禁军。和他们相比,匪帮突袭队就处于相对弱势。然而纵观全国, 梁山势力已成气候,事实上已占领济州及左近诸多郡县。而宋朝地方军马武备松弛, 积习难改。两相比较,梁山方面完全有揭竿一战的实力。只是能走多远,尚未可知。 所以, 尽管宋朝同意“割地赔款”,但也惧怕梁山军马回到老巢以后, 来个死不认账,再行反叛。赵桓新君即位,立足不稳,若土匪出尔反尔,化身“农民军”到处肆虐,或者变成“卖国贼”反捅一刀,也够他喝一壶的。 必须得握个重量级人质在手。具体人选,当然是那个冲在最前头,说话最有分量的女匪头子。 阮晓露摊手:“方才大伙不是都表决通过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她这么一说,刚才叫着“不行不行”的反倒没话了。千载难逢的一次契机,皇帝横死、太子和百官尽在掌控,整个国家的草台班子处在最为摇摇欲坠的时刻,才争取到了如此过分的优待。相当于从那庞大肥胖的巨兽身上,硬生生剜下一块肉,给梁山武装落实了一块最理想的根据地。 要想推翻重来,未必有这个天时地利人和。 如果忽略小六姑娘的牺牲,其余的一切,可算是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孙二娘小心道:“所以……要是俺们真的不遵协议,侵犯宋境……他们就能把你给咔嚓喽?是这个理儿不?” 阮晓露见那几个宫人离得远,迅速拉过几个伙伴,低声道:“别忘了,他们以为晁天王已死,以为我是继任的寨主,以为你们对我说一不二,盲目愚忠——把我这个寨主老大扣下,他们才睡得安稳,才觉得有恃无恐,才肯答应那么多得寸进尺的条款……相信我,我谈了一夜,这是最不折腾的方案……” 她眼睫闪动,微笑:“你们啥也别说啦。晁天王既然托付我重任,诸位就得支持我的决策。你们回寨以后,可向全体宣称,我阮小六这次行动,给寨子里的兄弟姐妹争取了最大的利益,对得起咱们替天行道的旗子,无愧于江湖侠义之道。对了,给我照顾好我娘,莫要让那三个泼皮气着她。要是我娘问起,就说我受了封赏,在京师过好日子,也不算撒谎。有咱们梁山军马撑腰,朝廷绝不敢饿着我。哈哈!” 她干笑两声。孙二娘呜的落下泪来。 “妹子……” 石秀面色肃然,朝她深深一揖:“姑娘公而忘私,是寨子的大功臣,受我一拜。” 他和这姑娘初识,就让她和她兄弟联手涮了一通。后来同寨为匪,两人始终不太对付。他几次三番想寻她的错处,给她穿个小鞋,结果不是误传误判,就是领导包庇,要么就是没抓到关键证据……总之,看着她一步步升入核心领导层,成为山寨之福星,石秀颇不以为然,觉得她德不配位,迟早栽跟头。 直到此刻,他方才对她刮目相看,这妮子原来还懂点大义。他本身是冷血理智的性子,换了自己,必然也会做此选择。 花荣愣了半晌,低声道:“舍妹多半会偷摸下山来救你……” “那就管好她!”阮晓露突然焦躁,“我意已决,有什么感想不用跟我汇报!你们不是还得待几日吗,有的是时间交代事儿!就当我有公事在外,我以前也不是没出过长差!现在都给我去休息!倘若懈怠误事,我现在依旧是总指挥,我军法罚你们!” 众人默默半晌,逡巡良久,和她互拜了拜,无言散去。 - 皇家客房里陈设华丽,雕花木床,汝窑茶具,红烛线香,黑釉描金瓶里插着几枝带雪寒梅。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都是先皇亲笔,价值千金。此时更是已经绝版,怕是笔笔都价值连城。 以后这儿就是俺家了。阮晓露想,可惜没个院子。窗也有点小。 往大床上一坐,才发现有一个人一直没走。 她抿嘴微笑,不太熟练地拨弄那一堆精致茶具。 “喝盏茶?” 不知从哪冒出三五个宫人,殷勤接过青瓷执壶:“何劳夫人动手,奴奴为您点茶。” 李俊阴沉沉地看着那几个宫人,不开口,把她们瞪得落荒而逃。 他执了壶,却忘记下一步,举了许久,轻轻放下。 “你意已决?”他问。 阮晓露点点头。 李俊眼眸一暗,就要抗议,“可……” 忽然想起当时在辽阳府,不知聊到什么,问她:“我若和你意见相左,你会如何?” 她答得十分实诚:一意孤行呗。 这个姑娘平日里亲善和气,好像个春日的小太阳。逼急了,她却是寒冬一道风,走南闯北,上天入地,谁都挡不住她的脚步。 他舌尖转了许多话,最后轻声道:“盐场的兄弟和乡亲,见不到你归来,要失望了。” 她又点点头,忽然情绪上涌,胸口难以抑制地起伏了一会儿,渐觉视线模糊,扭过身去,装模作样地鉴赏墙上挂的御笔花鸟。 “抱歉。”她闷闷地道,“让你白欢喜一场。你回去依旧有的可忙……”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擦湿了一双袖口。 李俊从背后扣住她双肩,掌心覆住那生机勃勃的、发热的肌肤。 “你这个一天不跑步就别扭,两天不举重就心慌,三天不下水就难受的……”他笑着叹息,“讲大话容易,这日子可没那么好捱。” “不起事,我们死。起事,无数人陪着我们死。”阮晓露道,“易安姐姐和我说……” 李俊幽幽的道:“你不要见到个姓李的就乖乖听话,那个才女没安好心,只是给你灌迷魂汤。” 阮晓露还噙着一泡泪,就被逗乐了,在你眼里我好乖吗? “……至少她承认官逼民反,也不认为出身草莽的反抗者都是天生坏种的贼。否则我根本不会跟她对话。”她一字一字道,“可是她说,自古变革都是用人命堆起来的。不管初时的基调多么高尚正义,最终都免不得食禄山林,沦为虚妄。我问她,有没有少流血、又可以慢慢改变的路径。她说我幼稚,史书典籍里没有先例。我说史书典籍都是狗屁,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她转过身,强笑道:“拿我一个人的自由,换这个试一试的机会。你们可别让我白耽搁功夫。” 她的志向不高远,却纯粹。就算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那她也要尽力缝缝补补,让自己和身边的人在这破台子上立得久些,唱出一台像样的戏。 不求彪炳千秋,但求问心无愧。 出道江湖这么几年,她跑过腿,打过杂,闹过事,杀过人。黑白两道穿针走线,五湖四海遍识英雄。也曾纵马驰骋雪原草场,也曾驾船征服惊涛骇浪。江湖上传说一大堆,可谓活得充实够本。 她拉出颈间红绳,将那枚古旧的铜钱解下来,托在手心,沉甸甸的递回给他。 “可能会让你等很久……唔,还是不要等。反正也没许诺什么……” 他的眉梢狠狠地抽动了下,没接,目光如炬地凝视着她,又环顾这满室富贵,忽然拉着她出门。寒风如割,腊梅如血,刺破新雪,连绵暗香。 “梁山任侠义薄云天,不愿做那致使天下大乱的恶人,俊佩服之至。我有一难题,正好请教。如今京师空虚,新旧交替,国本未固。以我盐帮实力,至少能控制京畿一个月光景。然后,各地勤王军到来之前,山东、淮东、两浙地方,沿海盐场可尽归我军控制。朝廷失却半数海盐盐税,组织不起大规模围剿。江南地方人心浮动,以我盐帮各地收入,招兵买马不成问题。三年内,宋廷必将财赋耗竭,难以为继。改日换天,亦非痴人说梦。你不想看到血流成河,我会尽量努力,只要让你不再受制于人……” 新的宫苑人迹罕至,轻风回转,积雪簌簌而落,盖住了他的大部分声音。 “等我再次踏入此处,梁山义士与我是友是敌,还请示下。” 阮晓露心头怦的一跳,抬头看时,李俊面色如常,好像只是在和她商量晚上吃什么。然目光犀利,仿佛面前已有千军万马。 “我不关心皇宫里坐的是谁,反正过几十年都会死。”她慢慢道,“我也不关心天下姓什么,反正过几百年都会完蛋。我也不在乎后世怎么看,是吹嘘赞誉还是大肆抨击,通通干我鸟事。我只希望村子里的父老乡亲能安稳过日子,每天醒来都有盼头,不会因生计无着而受人奴役。江湖儿女肆意九州,把青春年华用来准备三年一次的全运会,而不是行军打仗、骨肉相残……如果你觉得你能做到,我会拥护,也会让梁山弟兄鼎力支持。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让无关之人少遭点罪。” 李俊有点不相信,握住她双手:“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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