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落子无悔。 还好李清照不避嫌,偶尔前来探访,给她说一些时事新闻,顺带喝杯酒,赌上两局。阮晓露闲来无事,潜心钻研,终于弄清了打马游戏的规则,甚至十局里能赢她两三局。 李清照见她笑得没心没肺,轻微地叹口气,算算点数,爽快认输,饮一大口酒,呛得直咳嗽。 阮晓露抱歉道:“这酒比俺们梁山的还不如,你意思意思得了,不用多饮。” 一开始,阮晓露作为举足轻重的人质,给安排的是宫城里的暖阁,每天能从窗户里看六宫粉黛来来去去;过一个月,赵桓扩充后宫,招来一批美人,就把她搬了出去,皇家道观里拨了间房,每天对着青砖古树,倒也别有趣味;再后来,道观里来了郑太后,她只能再次搬迁,安置在西华门外一处民宅。那是一户宗亲人家,被李逵灭了门,房间正空着。 凶宅还没住热乎,就被官府征用回收。阮晓露眼下住在开封府的高级监狱里。此狱专门收押犯罪官宦女眷,条件和梁山头领宿舍相若,让阮晓露觉得宾至如归。 她对此有充分思想准备。国家财政吃紧,哪能把大笔预算花在她一个女匪身上。 她只是想着,千万别让梁山家人知道,否则万一有人冲动进京抗议,她这脑袋就不太稳当。 另外,随着住宿降级,餐标也一次次缩水。从一开始的御膳房特供,到现在的一菜一汤,吃饱就行。赵桓大概想让她吃吃苦,解解气。殊不知,赵桓眼里的“吃糠咽菜”,以百姓的标准看来,依旧是丰衣足食。阮晓露完全没觉得亏着嘴。 唯一担心的,就是怕这酒里菜里给她加料。她谨慎起见,酒饭来了,先喂猫狗虫蚁,确认安全了再吃。不过想来赵桓也不敢学他爹。每日的餐食倒是干干净净,没做什么手脚。甚至她有一次伤风感冒,还专门派了个御医来瞧,唯恐她突然横死,惹怒梁山不是好玩的。 李清照见她这里粗茶淡饭,条件甚是简陋,也颇为不满。当初谈判那夜,她信誓旦旦向阮晓露保证的,可比这些多得多。 不过这姑娘显然乐在其中。方寸之间的小屋子,房梁让她掏了俩洞,改造成了引体架,砖头做的杠铃堆满墙角,盘得干干净净,明显天天使用。 李清照依旧觉得过意不去,道:“郡夫人是有朝廷俸禄的,定是让谁给贪了。此地也不是长住 之处。待我寻些门路,给你向上反映一下。” “不必了。”阮晓露笑着摇摇头,抹开棋子,重新摆阵,“跟我说说,新的节度使宋江,有消息么?” 李清照微微冷笑:“据说诏书传到之时,那宋江坚辞不受,说什么自己是朝廷忠臣,绝对不能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又是撞墙又是上吊,闹得满城风雨……嘿,装跟真的似的。” 在外人眼里,宋江处心积虑,从一介猥琐小吏开局,攀附权贵,步步为营,养寇自重,最后找准机会,通过一次苦肉计,指使党羽大闹东京,给自己挣了个实权节度使,成为割据首领,完成了人生的飞跃,实在是为了野心而不择手段之奸雄。他越是寻死觅活,外人越觉得他惺惺作态,又当又立,演得比太祖皇帝还夸张。 忠心昭昭的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孝义宋公明,最终活成了他最不想成为的样子。 阮晓露问:“现在呢?” 李清照语带歉意:“后来我举家迁回京师,便不知山东情况。” 李清照的夫君赵明诚,原本是莱州知州。因是宗室,不敢和割据势力合作,决定弃官返京。梁山好汉因着和李清照的交情,并没有为难他,还派兵护送了几日。并且悄悄给李清照塞了金子,让她有机会向阮姑娘转交信件,阐述山寨及人员近况。那信阮晓露舍不得一次读完,每天睡前读一小段,着实快乐了好一阵子。 至于知州的缺额,宋朝官职冗滥,当地有大量候补官缺的士子。挑一个跟梁山合得来的,经过思想教育和政审以后上岗,有的是人挤破头报名——原本等上一辈子都不一定有官做,如今只要投诚梁山势力,就能立刻有现成编制,简直是鸿运当头,摊上谁都是祖坟冒烟。 当然,要是这新官胆敢趁机牟利、欺压百姓,那也用不着什么弹劾贬谪,第一次刀斧警告,第二次就脑袋搬家,换个新人。 虽然风险颇高,但在大编制的诱惑下,依旧有无数人前赴后继。 而像赵明诚这样回流京城的地方官员也不少,都等着重新委派,各高官门口整天排长队,都是托关系走门路的。不过赵明诚不用这么辛苦。他的夫人在东京之变时挺身而出,只言片语,说得土匪惭愧退兵,成为大宋女版郭子仪,佳话传遍市井。因着这层功劳,朝廷对赵明诚也十分优待,插队给了他一个官做,当了户部司郎中。夫妻两个多受荣宠,是京师里的红人。 这是约莫春夏之交时的事。上次李清照前来探望,就略略向阮晓露通过气。 阮晓露听不到宋江近况,自己想了想,狗朝廷那毒酒劲儿够大,就算有安道全神仙续命,晁盖也还是捱了几个月才重出江湖。宋江没那么好身体,又接连遭受打击,要死要活了一阵,估计现在还在病榻之上。至于什么“节度使”,定然已经成了被架空的虚职。 安心养病也挺好,省得他整天糟心。 两人有所保留地谈笑,又赌了几局。侍女轻咳嗽,提醒李夫人,“探监”时限快到了。 阮晓露心里还有一肚子问题。但也知道,李清照与女匪往来过密,让人知了,于她于己都有害无益。 她站起来,依依不舍地收拾赌具酒具。又从桌子缝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纸,悄悄塞进李清照袖子里。 她笑嘻嘻道:“老规矩……” 才女姐姐够义气,每次来,都帮她夹带一封平安信,送入江湖,让梁山亲人们知道她好好儿的。 这次,李清照却没接,面带歉意,低声道:“最近不太方便。我们要搬去远处……若见到江湖朋友,给你捎个口信可好?” 阮晓露失声叫道:“啊?去哪?不会也是岭南吧?” 李清照起身敛袖,笑一笑,温婉的双眸里,显出几分不太合辙的凝滞。 “其实……我几次来瞧你,已经让人盯上做文章。我是问心无愧,奈何小人众多。加上元夜那次,我情急之下,出头邀你商谈,其实也违了不少王法礼法。言谈之间,也有几次不忠不敬之语……” 她不愿多说。其实她所背负的批评远甚于此。常有士大夫高谈阔论,说虽然那个李氏有点才藻,也是四书五经里泡大的,较之男子,毕竟少了些伦常名教的觉悟,缺乏忠贯白日的家国情怀,无怪早早就和土匪暗通款曲,立场可疑,未知居心…… 就连她的家人也生出隔阂,认为她一介女流,为何一定要出这个风头,把自己闹到风口浪尖,给家族丢脸。顺带连累夫家,赵明诚在衙门里也时常被人穿小鞋。 于是干脆自请调动,离开京师这个风口浪尖。 阮晓露见李清照神色暗淡,心中了然,挺直了背,冷笑。 “回山东吧。俺梁山最是好客,从来不做恩将仇报的事儿。” 她就猜到。照宋朝官场这倾轧内斗的德性,李清照当时要是缩在一旁听天由命,没人会觉得她有错;只要她站出来,不管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要她没打个响指,当场把匪兵给团灭,事后总会让人寻出错处。 哪怕她给王朝续了一命,避免了一场天下浩劫——可她越礼了啊! 李清照摇头笑笑,饮尽杯中酒,长叹一口气。 “十六州如今治下安稳,未有大动乱,倒是出乎我意料。”临出门,她又转回身,轻声道,“我本以为,治理地方非江湖好汉所长,最多坚持三两个月,就会难以为继呢。” 李清照是文人,平生从未学武习兵,但心态上却甚是要强。好比运动场上,撞见个比自己强的对手,纵有千般不服气,也不得不公允地夸上一句。 阮晓露乐了。她只靠想象,也大致能猜出原因。 虽然只是偶尔从李清照处听到只言片语,但她也能模糊推测,经过近一年的过渡,十六州俨然成为独立一国。在那里,朴素的公平正义取代了皇权欺压,人民当家作主…… 当然还没实现,但至少朝那个方向迈了好大一步。 她笑道:“只要让百姓吃饱穿暖,什么困难都不是困难。” 李清照笑了:“道理简单。钱粮哪来?” 阮晓露耸耸肩,忽然面现骄傲之色。 “尊夫如今是什么官?在户部是不是?”她忽然道,“你问问他,如今朝廷还能收上一文钱盐税么?” 十六州既已割据,那么在广袤的沿海地区,都可以尽情地铺场晒盐。算下来如今已经收获两三茬,产量足以供应全国。然后再用盐帮的网络私销各地,其余地方的高价官盐能有销路才怪。 看来李总这阵子没少干活。 李清照微微一惊,绞着自己袖子不说话。 “告辞,姑娘保重。”她最后道,“打马棋就送给你。日后若能再相聚……” 阮晓露一阵心酸。以后只能自己跟自己玩了。 她追到门口,不依不饶地问:“姐姐,我还没问你,如今大宋治下安稳否?动乱多不多?政局安不安稳?清官多还是贪官多?税收银子能坚持多久?若是百姓有的选,你说他们会选择住哪?” 李清照恍若不闻,快步离开。哗啦啦,侍卫锁上大门。 ------ ------ 当晚,雨细霜重,梧桐落叶,寒蛩韵急。阮晓露睡梦之中,忽听有人叫她。 “姐姐,姐姐。” 她正做梦在梁山喝酒,一群人围着她叫姐姐,她大着舌头挥手赶走:“一边去,俺要巡山。” “姐姐,姐姐。受累您醒醒。” 这才听出这“姐姐”的口音不太一样。她心头犹如劈了一道雷,霎时间一头热汗,黑暗中眼睛睁得贼大。 “是我!” 随后泪水涌出,泣不成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时迁轻声怪笑,声音在牢房四周无序移动。 “您去外头看看,自打二月间起,不知谁带的头,从江南到山东到幽燕,处处都在杀鸡烧毛,熏得小人死去活来。我不接这单,江湖上还有嘛混头?” 阮晓露破涕为笑,马上摆谱:“那你干嘛不早来?” 时迁委屈不已:“谁叫你搬来搬去,没个准地方,害小人前功尽弃,白做许多准备。” 顿了顿,不敢诓她,又补充道:“况且你们军师的意思,不能操之过急,等生米成熟饭,十六州基业稳了,民心准了,再让小人动手。” 阮晓露擦眼泪,笑骂:“死秀才。” 说也奇怪,两人如常对话,外头值夜的守卫却 如聋了一般,数次经过门口,又大摇大摆地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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