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斜斜一瞥。月余以前,那个乘波踏浪、澄澈潇洒的北方姑娘,此时脸上都是狼狈的汗迹,唇角干裂,衣裤上豁着一道道破口,遍布各种新鲜的 干涸的血迹。持刀的手腕不住颤抖,几近卷刃的刀锋映出一双深陷的眼——那眼窝里干干的,仿佛一泓枯竭的水,那泉眼里却还翕动着微弱的光,像风雨中一簇顽强燃烧的火。 若是此时说什么“别管这里了快点自己走”,未免煞风景,她也不会听。于是他什么都没说,默默上一步,把她和一众伤员略挡在后头,接了大部分攻势。 红树林里终日寂静,只有规律的波涛之声,上看行云,下视流水,海天一色,平和中涌动着无尽的生命力。 只有今日,林中满是死亡之息。星星点点的血迹溅在厚厚的枝叶上,又被海潮周而复始地冲刷干净。 水面近在咫尺,然而又似乎远在天涯,和几个筋疲力尽的江湖义士之间,隔着千山万水的阻碍。 一滴滴汗珠落在刀面上,又被甩飞,空气里水光刀光渐次闪烁,伴随着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李俊终于有点脱力,大汗淋漓,手指僵硬,已经攥不住刀柄。官军也损失惨重,聚拢队形,双方重新对峙片刻。 徐登喘着粗气,喝道:“缴械投降,给你个全尸!” 李俊微微回首,压着呼吸,低声说:“妹子,帮个忙。我的兄弟都受伤,走不动路,但泅得动水。如果我把官军引开……” 虽然两人相识不久,但历经患难,足以托付生死。 阮晓露沉默片刻,“那就连全尸都没有了。” “你有何妙策?” 她没话,吐出一口苦涩的汗水。 搏命的赛场上,她本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后方,稳坐教练席,甚至退回观众席。一个边陲小村的兴亡,一个私盐帮派的生死,原本不是她肩上的责任。 但既然上场了,就要全力以赴,哪怕跛着、爬着,也要离那遥不可及的终点线,尽量的更近一些。 徐登冷笑:“再攻。” 三杆大刀从不同方向砍来。阮晓露背靠巨石,咬牙蓄力。 当! 却没有料想中的震痛。随后,一枝花翎箭擦着她头顶飞过,堪堪钉入她面前的那个官军的左眼! 那人一声不吭,仰面就倒。 一把崭新的蓼叶刀横空插入,刷刷两下,砍翻了两个张牙舞爪的官军。紧接着,一个八尺壮汉从天而降,震天巨吼: “是谁欺负俺妹子?!” 阮晓露脑袋嗡嗡,整个人僵在石头上,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二哥?” 水面上又传来凌振的惊叫声。只见他乘坐的小船逆流而回,船头上多了一个赤膊大汉。他胸前刺着一头郁郁葱葱的豹子,手持一根长竹竿。 他将竹竿在水里一点,飞跃上岸,四面一瞅,锁定徐登。 “是你不是?”阮小五冷着脸问。 “管他,先杀了再说!” 阮小七声到人到,顶着一脑袋蔫花,持刀出水。 阮晓露完全失语,眼看阮氏三雄横空上岸,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追着官军一通乱剁。 李俊原本倦极,突见变故,怔了足有几个呼吸的工夫。随后大喝一声,重新入阵,杀得天翻地覆。 官军被盐帮趁夜突袭,又对峙恶斗半晌,其实体能也是强弩之末。这三个满血煞星一加入,瞬间扭转战局。倏忽间,地上横了十来具死尸,血流遍地。 三兄弟配合默契,一个进攻,一个掩护,一个补刀。新鲜的血迹覆盖了旧的。死者到死没明白发生何事。伤者恐惧嚎叫,仿佛白日里见到怒目阎王。 顷刻间,站立的只剩徐登一人。他见势不妙,跨上军马就走。 嗖—— 阮晓露这次看清了。第二枝箭来自对岸红树林。那箭贴着阮小二的背肌,擦过阮小五胸前的豹子,撸掉了阮小七脑袋上的花,最后准确无误地插进了徐登的后背。 扑通! 徐登一头栽倒,抽搐中,甲片掉了一地。 阮小二纵身扑上,补了两刀,上前踢一脚,确认死透了,回身点点头。 “没事了。妹儿,伤哪了?” 阮晓露嘴角抽抽半天,丢下自己手里的破刀,往他宽阔的胸脯上一扑,放声大哭。 “呜哇——” 阮小二胸膛起伏,细细看了她半天,眼圈儿红了,却瓮声瓮气骂道:“叫你出来瞎胡闹!今日不是差点死了!我看你怎么跟娘交代!” 他说得激动,抬起巨掌就往下扇。 阮晓露急叫:“寨规!” 阮小二一愣。 “殴打妇女,军法从事”。巡山一队天天在他耳朵边唱。妹子离开这两个月也是如此,早刻进心里了。 眼下虽然不在梁山,也没人监督他服从军法,但这一巴掌已经拍不下去。 阮小五阮小七也围过来,拉下二哥的手,然后一个摸头一个拍背,笨嘴笨舌地安慰: “没事了啊,不打你,俺们高兴还来不及。人都被俺们干掉了,营帐都烧光了,没人欺负你了。你打得真真给劲,给咱梁山长脸。你饿不饿,七哥身上还有点蒸饼和大葱……” “呜呜、呜呜呜……”阮晓露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凑出几个字,“你们,怎么,何时……” 阮小七竹筒倒豆:“晁天王他们回寨,没带着你,说是有事耽搁了,人平安,跟一个什么盐帮待着,日后再派人去取。俺们几个不耐烦等他点兵,当天就悄悄下山来寻你——嗯,违了寨规,那又咋地,嘿嘿,俺们用军功券抵……” 阮晓露忽然打断他:“你们带伤药了吗?有水吗?” 阮小五摸出一壶水,跨过几个官军尸首,阴郁郁问:“给谁?” 李俊已回到巨石边,救起三个同伴。童威童猛伤得皮开肉绽,张顺直接晕了,好在底子壮健,命都还在。李俊自己也是小伤遍布,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血迹来不及擦,凝固在结实的肌肉上,好像覆了一身暗色的鳞甲。 一个沉甸甸的水壶递过去。他半闭着眼,摸索抓住,就着脸颊上的血水,一口气灌了一半,随后长长一息,猛地睁开眼,眼里终于有了饱满的光彩。 然后帮同伴简略处理包扎,都喂了水。几人先后挣扎站起来。 “阮氏三雄,名不虚传。”李俊通了各自姓名,郑重拜揖,“救命之恩,没齿不……” 他说得很慢。对面是声名响当当的山东好汉,万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重伤,还朝自己下拜。但三阮此时却都似乎忘了绿林礼数,大喇喇叉腰,直愣愣瞪他,半天也不客气一句。 李俊住了口,直起身,察觉到一股不太友善的气息。 “你就是那个盐帮的头儿?”阮小二问。 没等李俊点头,阮小七欺近,提着刀,将这几人细细打量过来。 “听孙二娘说,就是你们在浔阳江把俺姐给绑了?” 童猛连忙摆手:“是她讲义气,非要跟来帮忙的!我们可没强迫……” “不是绑来的,难道是她自己迷路漂过来的?”阮小五阴阳怪气,手指头掰得咔咔响,“今儿还让她跟着你们卖命?你们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嗯?同吃同住这么多天?一个啥都不懂的小闺女,你们也好意思?!嗯?你们不要脸,我妹儿还要名声呢!” 阮小二大嗓门:“妹儿!这几个厮谁欺负你了,别怕,跟哥说,哥给你做主!” 他将这四人打量一圈,觉得张顺最像小白脸。 “你!你可曾欺负俺妹?” 张顺冷声呛回去:“是又怎样?” 见面前三人瞬间杀意弥漫,还是没敢头铁到底,补充一句:“是她自己学艺不精。再来一次,我还给她掀江里去。” 阮小二脸色舒缓,冷哼数声,带杀气的目光转到童猛身上。 这人块头大力气大,真有恶意,妹子肯定不是他对手。 “你!你是不是……” 童猛赔笑:“天地良心……” 童威急了:“血口喷人!” 阮氏三雄最后围着李俊:“做私商的都不是啥好人!你肯定欺负俺妹儿了!你带伤,俺们今儿不杀你。回头你自己去梁山断金亭,提前三天登记报名,给你个痛快!” 李俊看了看童氏兄弟,又看了看面前三个形态各异的猛男,一脸迷惑。 “好客……山东?”
第71章 阮晓露咕嘟咕嘟喝了一罐子水, 毫无形象地躺成个大字,和红树林一起在海潮里生了根,放空了好一阵。 手里握着一把大葱卷饼, 胳膊却酸痛得抬不起来,只能匍匐翻滚, 勉强扭头凑过去, 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那饼扯开,一边吃力地吞咽, 一边听着自家兄弟耀武扬威,其间还打了几个瞌睡。 估摸着差不多了, 快见血了, 才慢吞吞爬起来, 笑眯眯横在阮小二跟前。 “二哥五哥七哥, 我给你们引见 一下。这位是揭阳盐帮的李帮主, 嗯, 是我失散多年的大哥……” 她把李俊拦腰一抱, 亲亲热热靠个脑袋在他肩膀。 李俊微怔, 随后顺手拍拍她胳膊,低下头,咬着牙夸她:“吃得真快。来得真及时。” “这两位呢, 是我异父异母的三哥四哥,”阮晓露一张手, 左手一只蛟,右手一只蜃,左拥右抱, 拼命伸直胳膊,指尖才碰到俩人咯吱窝, “没他俩,我早挂了。” 童威童猛糙脸一红,异口同声:“过奖过奖,你也救我许多次……” “浪里白跳张顺,是……” 排行不够用了,她随口瞎编,“是我新认的师傅,他答应教我怎么在水里憋七天七夜……” 开开心心一挽张顺胳膊,“是不是,师傅?” 张顺犹如触电,把她一甩,哀号:“疼!有伤!” 又怒视阮家兄弟,那意思是,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现在是谁欺负谁?! 三阮当然也不是那蛮不讲理的傻瓜蛋。对方都是绿林里排上号的人物,活腻味了才敢把主意打到自己家妹子身上。 不过这并不妨碍哥仨借题发挥,趁着己方气焰高,先给这几个南方佬来个下马威,让他们明白,就算跟俺老妹儿有过命交情,也休要得意忘形蹬鼻子上脸。 既然妹子把这几人雨露均沾的都罩了一下,阮小二当即收起凶相,呵呵一笑。 “左近哪有酒家?俺请客!走吧!” 阮小五提醒他:“方圆十里,好像活人就剩咱们几个。” “……”阮小二改口,“无妨,俺带的有酒!咱们的行李呢?” “等等,”阮晓露打断,觉得好像缺点什么,“这次下山,就你们仨?” 那刚才的两支箭哪来的? 一句话问完,只听河道中水声响,凌振又漂回来了…… 这次船上多了个苗条精致的少女。她背着一张泥金鹊画细弓,双手持撸,笨拙地将船摇到岸边,柳眉倒竖,怒气冲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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