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濯一侧眉毛高高挑了起来,似乎没料到她敢顶嘴,甚至搬出了秦王,唇角不以为然地勾了勾: “公主有了靠山之后,果然越发了不得了,真是失敬失敬。” 说罢,还讥讽般拱了拱手,斜睨了她一眼,十分无礼地擦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楚萸气得磨牙。 不过幸好他没像以前那样上手,她始终记得几次被他抓住手臂时,感受到的那种痛楚,简直像被铁钳箍住一般。 华泉宫离章台宫很近,半炷香的时间就到了,这让楚萸感到极其不寻常。 古代宫位十分讲究,越是离君王近,越是代表宫主人不一般,楚萸越发觉得,这里并非是临时安排客人的居所。 随着宫殿映入眼帘,她几乎不敢往前迈步了。 宫殿外观精美恢宏,绝非普通殿舍,她顿住脚步,问侍卫道:“这、这里是——” 侍卫根本也没想隐瞒:“这里是已故王后的居所,王上刚才吩咐了,让您住在这里。” 啥? 楚萸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秦王让她住在王后住过的地方,是……有何深意吗? 果然还是因为那句话,而记恨上她了吗?
第127章 了解 ◎……◎ 偌大的华泉宫中,其实只住了两个人。 一个是上了年纪的嬷嬷,一个是眼睛不大好的小宫女。 两人也是才得到的命令,楚萸踏过门槛时,她们正鸡飞狗跳地在殿内收拾着,闻声慌手慌脚跑出来,郑重其事对她行了礼。 楚萸受宠若惊,连忙也矮了矮身子,拘谨地咧了咧嘴角,被引入左侧偏殿休憩。 殿内布置精美奢华,只因长时间无人居住,略显出几分萧索与空旷。 楚萸把珩儿放在榻上,给他盖好被子,年长的嬷嬷对小公子特别感兴趣,借着送东西偷偷瞧了好几眼,后来发觉楚萸不是个挑剔的主儿,便大起胆子凑过来,一边添着炭火,一边问小公子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楚萸嗓音柔婉地一一作答,还在珩儿转醒、揉着眼睛哼唧的时候,允许她将他捞进怀里,亲一亲、抱一抱。 嬷嬷欢喜的不得了,直说小公子和长公子长得一模一样,兴奋之下带她参观了长公子小时候的居室。 楚萸顿时来了兴致,就像是终于把握住了他的小秘密,她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一边想象着年幼的、长得像珩儿的长公子,居住在这里的样子,心头漫涌上一阵柔软温暖的情绪。 房间收拾得规整、干净,一看便知经常打扫,并未因无人居住而怠慢。 长公子应该是在满十四岁那年,按照王室规定搬了出去,她立在房间一角,眼前渐渐浮现一幅画面: 高挑美丽的王后,寂寞地徘徊在室内,白皙纤长的手指一一划过那些竹简笔墨、床褥锦被,眼中盈满了伤感,以及对小小少年的思念…… 她心口发酸,不忍继续停留,返身回到位于殿舍另一端的寝殿,始终想不明白秦王为何让她留宿在这里。 按理说,如此庞大的宫殿群落之中,肯定有更适合她安身的地方,她越想越觉得细思极恐,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揪住嬷嬷的衣袖,问她小公主住在哪里,她想带珩儿过去坐一会儿。 嬷嬷十分贴心地领她过去,距离不算远,很快便到了,小公主见到他们自是特别开心,不仅分享了私藏的零食,还骄傲地给楚萸展示自己的新棉袄,上面有两条坠着玉环的红色流苏,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很是神气。 楚萸的紧张感逐渐消散,她把别有用心的秦王抛诸脑后,在小公主宫中,愉快地消耗了一整个下午,顺道一起用了晚膳和水果。 正欲离开时,有御前内侍走进来,奉命接小公子进章台宫,陪王上过夜。 想必是先去了华泉宫,扑了个空才来这里。 楚萸恋恋不舍地将傻乐着的珩儿交给他,倚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因为心情低落,又在小公主这磨蹭了会儿,才沿记忆中的原路返回。 未曾想走到一半,突然下起雨,雨势不小,碎珠子一样哗啦哗啦冲刷着地面,她护着头小跑着往前赶,雨水同时模糊了视线与方向感,她一时间竟迷了路。 她用手挡着眼睛,焦急又狼狈地四处辨认,然而宫殿长得都大差不差,水雾一重又一重弥漫开来,整个咸阳宫像是浮在了海面上,到处一片水光朦胧,她更加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她一下子慌了神,抱着胳膊缩着脖子东逃西蹿,试图寻找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慌乱间没有留神周围,绕过一只巨大铜鼎时,冷不防撞入了一个水淋淋的怀抱。 顷刻间,雨声仿佛戛然而止,世界重新归于宁静。 一把硕大的竹伞,如华盖般撑在她头顶,一只有力的手臂,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将她拉入怀中。 一团暖意袭来,她瑟缩着仰起头,与他宝珠般散发明亮清辉的眸子对视上。 无以伦比的安全感萦绕而来,她抽了抽鼻子,将脸贴上他胸口,被他单臂搂着一道回了华泉宫。 地面雨水湍急,倒映着王城内的全部灯火,被他们的脚步搅动,化成一片片璀璨的碎金,一路延伸至远方。 幸亏他来了,方才她完全就是在往相反的方向跑…… 成功抵达宫门口时,楚萸忍不住感慨。 然而,他们很快遇到了一个棘手问题。 因宫中长时间无主,烧火的木柴所剩不多,勉强只能烧出一桶水,只是两人都被浇得够呛,如同两只落汤鸡一般。 长公子赶到华泉宫之前,就已经淋了会儿雨,他没有进门,直接管嬷嬷要了一把伞,冲进雨幕,打算去小公主宫中将楚萸接回来,结果竟在半路上,遇到了宛如逃窜小鹿一样的她。 楚萸懊丧地褪下湿淋淋的衣袍,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被长公子不由分说推进了浴室,摁进了浴桶里。 兴许是浴桶太小,外加身处阿母的殿舍,某人竟十分绅士地没有动手动脚,给她前后各浇了两盆热水,只在肩背处似有若无捏了一把,就神色淡然地晃了出去,留她一个人慢慢泡洗。 她担心他着上风寒,匆匆泡了会儿,感觉寒气差不多散尽,便抬脚迈了出来,浑身热气地返回前殿。 可他却不在那里。 隐隐约约有一道清越悠长的筝声,自右侧偏殿飘出来,她循声过去,撩开帘幔,见他跪坐在一张摆放秦筝的长案后,低眉垂眸,修长手指熟稔地拨弄着柔韧紧绷的琴弦。 一缕湿润的黑发,从玉冠滑落下来,垂坠在他白玉般的额旁,在楚萸的角度,可以看见他眉骨与鼻梁的轮廓。 深邃凌厉,又不失流畅线条,怎样都看不厌。 察觉到她的凝视,他按在弦上的手指骤然抬起。 乐声戛止,醇厚的尾音打了个颤,在潮湿的空气中震荡片刻。 “快去泡个热水澡吧,长公子。”她说道,一边绾着头发,一边朝他走来,“换季时节最容易感染风寒了。” 扶苏缓缓抬起头,没有言语,而是在她靠近他身侧时,伸手拉了一把。 温香软玉跌入怀,热腾腾地贴上他的衣袍,半散在肩头的乌发飞扬起开,拂过他的面颊,一时间馨香与热气盈满他鼻尖。 “不必了,有你……就够了。”他笑道,将她箍在怀里,手指熟练地滑入她指间,与她十指紧扣。 方才他已用浴巾沾了热水,简单擦过身子,又换了套干爽的衣服,常年行走于军营之人,早习惯了风吹雨打,今日这种于他而言,不过是洒洒水的程度。 楚萸轻轻挣扎了一下,见他丝毫不肯松动,只好默默接受被他当成暖宝宝的事实,努力用自己热气尚存的身体,将温度传递给他。 “您怎么会来宫里呢?”半晌,她从他胸前微微仰起头,疑惑地问道。 他迟疑了一瞬,楚萸顿觉其中有猫腻,联想到他先前的态度,她隐隐有种不好的猜测。 这家伙,莫非是打算搞突袭? “还不是担心你害怕到夜不能寐,特意过来看看嘛,没承想父王居然让你住在这里了。”他触上她质问般的目光,笑着回答道,语气里既有遗憾也有欣慰。 遗憾的自然是,不能在阿母神圣的地盘对她毛手毛脚,欣慰的则是,能与她在这片他最怀念、承载了最多快乐的空间里,依偎相拥,直到天明。 就如同孩子,总想把最好的玩具,分享给最好的朋友那样。 楚萸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与想法,乖巧地趴在他胸口,陪他静静地听着时光倒流,往事如水潺潺漫过的声音。 殿内陷入了一阵弥漫着温柔与缱绻的沉默之中,天地间唯有雨声连绵不绝,铺天盖地。 “阿母出事那天,也是一个雨夜。”他忽然开口道,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气息,“那是我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一段时光,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本以为今夜故地重游会十分难受,却并没有,甚至抚上阿母最爱的这张琴,我也未像以往那般被巨大的悲伤压垮。” “思来想去,大约是你的缘故吧。”他眼光微垂,柔声补充道。 楚萸立刻心虚地覆下眼帘,有那么一刻,她特别想告诉长公子,王后还好好活着呢,所以你不要再继续感到难过了…… 但她不能,也不敢。 “想什么呢?”像是察觉到了她短暂的分神(手指忽然变得软绵绵的了),他不满地在她鼻尖上捏了捏,唬得她连忙屏退危险的想法。 “没、没想什么,就是担心珩儿会不会睡不着觉,吵到王上。”小宝宝是块万能砖,哪有用往哪搬。 扶苏轻笑:“他每天睡得有多沉,你又不是不知道。” 楚萸闷哼了一声,手指在他胸口画起了圈圈。 殿外雨声愈加隆重,伴随着时隐时现的闷雷声,即便关上殿门与所有窗户,仍然无法隔断。 那个眼神不大好使的小宫女,端来了新的炭盆,热气很快浮上来,吞噬了空气中的潮湿与沉闷。 “他也像今天这样,为你挡过雨吗?”他冷不丁地问道,语气忽地生硬,还带着股幼稚的执拗,“楚地多雨,你们是不是经常撑着同一把伞走来走去?” 楚萸一愣,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谁?” “你前夫。” “……” 怎么突然提起这茬了?她小心翼翼用余光瞄了他一眼,被他捉住了视线,一阵猛盯,像是要将她烧出两个窟窿。 “有过几次……”她实诚地回答,毕竟那个地方经常一天好几场雨,防不胜防。 扣住她手指的那只手,明显僵硬了一瞬,不悦的情绪有如实质般,从头顶压了下来。 “嚯。”半晌,他才干巴巴地蹦出来一个充满讥讽的语气词,“除了打伞,他应该还帮了你很多很多吧,就像你先前说的那样,你是不是直到现在都特别感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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