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辆红色帘子的轻便马车辚辚驶来,驱车的小厮看着和郑冀差不多大,他将车停在他们身旁。 “公主,上车吧,酒我已经装好,咱们现在就入宫。”他的声音有着不和年龄的老成。 楚萸紧张地“哦”了一声,提起裙摆正要上车,想起身旁还站着个人,连忙转过头:“我先走了啊,谢谢你,子婴。” “你要入宫?”子婴轻轻蹙起眉头,比驱车小厮显得更加少年老成。 “嗯,渭阳君托我办点事。”楚萸谨慎地回答道,声音已然有些颤抖。 即便一开始不那么紧张,可随着时间逼近,她越发慌乱起来,毕竟那里是整个大秦的政治中心,庄严肃穆,巍峨壮阔,让她的畏惧之情压过了好奇。 万一她偶遇了哪个千古名臣呢?或者,万一她偶遇了未来的千古一帝—— 仿佛看穿了她的紧张,子婴轻握了下拳,声音抬高几分:“我陪你去吧。你只管进去,我就在车里等你。” “可以吗?”楚萸的表情一下子明媚起来,子婴耳朵微微泛红,点了点头,还没等她说什么,就从另一侧跳上了马车。 楚萸也摇摇晃晃落了座,这辆马车很宽敞,六个人面对面坐着刚刚好。 这让她不禁感到些许诧异,为何那日长公子的马车那么小呢?是没有钱买大的吗?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去他那儿打工,还能挣到钱吗? 她开始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起来,越想心越酸,抬眼看着对面的子婴,可怜巴巴地问道: “子婴,在你们大秦,卖草鞋,赚钱吗?” 渭阳君府上。 “这丫头,居然一个字也没提。”老管家笑道,“倒是咱们小看她了。” 方才他一直在后面的厅堂里盘账,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听到了。 他原是安国君,即秦孝文王的仆从,因颇善理财,被安排给了当时花钱如流水的儿子渭阳君。 渭阳君自小养在安国君身旁,很受宠,所以年轻时性子桀骜不驯,为了管束他,老秦王没少费心,最终还是在上郡军营的几年磨练,彻底改变了他的浮躁与傲慢,让他蜕变成为一个稳重可靠的长辈,同时也在秦王嬴政亲政的艰难过程中,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 玉不琢不成器,男人大多都得遭受点苦难,才能成大器,否则一辈子就只能是纨绔子弟。 老管家对此深信不疑。 渭阳君捋了捋胡须。刚刚他在谈话间,特意问过她生活上有无困难,她明显是想到了补税这件事,却提也没提,说实话,他挺惊讶。 在他的认知里,这个娇滴滴的楚国公主,一直是菟丝花般的存在,靠着攀援在其他植物身上,气若游丝地存活,可面临了这样巨大的难题,她居然能忍住不向他哭诉,这点确实出乎他的预料。 “依我看,多半是不好意思开口罢了。”管家活了一辈子,见多识广,什么人一打眼就能看出八九分,“倒还挺有廉耻心,少了点儿死皮赖脸的劲儿。方才她分明可以借着您提出帮忙的东风,直接讲出来作为交换。” 渭阳君笑笑,并没有回应什么。 他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太后会不会喜欢那罐酒。 桂酒醇甜甘美,应该能让她稍稍回忆起一些美好的事物吧。 只是不知道有生之年,她还会不会露出与他在城门口初次相遇时,那抹令绚烂阳光都黯然失色的甜美笑容。 那抹微笑,永远刻在了他心底,至今回想起来,仍然令他心头发烫,涌起阵阵少年般的炽热情愫。 只可惜,他们都已经老了,而那个人,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笑了。 她是秦王嬴政永远的耻辱,她的所作所为,是永远横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他恨她,她也恨他。 虽然秦王顾及声名,将她接回了咸阳宫,但她的心,早就已经死了。
第33章 赵姬 ◎若没到生死关头,她是不敢让人看见此物的◎ 马车行至王城东墙外的坊区时,天光已经大亮,道上车马辚辚、行人熙攘。 沿街各商铺、会社、作坊、客栈早已开业,有人向街上洒水,有人往门口挪货物,喧哗声从街头涌至巷尾,热闹的景象让楚萸忍不住频频探头观望。 真不愧是临近王宫的街坊,规模是自己家门口的几倍大,即便以她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也是极其繁华昌盛的。 更吸引她的,是每个忙碌身影脸上蓬勃红润的气色,他们奔走铺排,热络地操持各种活计,处处彰显着老秦人吃苦耐劳的本色。 整个秦国,从上至下,如同一架精密高效的机器,强势而有条不紊地运作着,每一根螺丝钉都各司其职,汇聚成一股碾压般的力量。 楚萸趴在窗框上,看得投入,晨风挟卷着浓重的市井气息扑面拂来,让她体会到了生活的淳朴乐趣。 子婴靠着软垫默默地看她,眼神有一丢丢的幽怨。 她知道长公子要纳她为妾的事吗?她……答应了吗? 他低头翻看自己的手掌,它们已经如成人一般骨节宽大、青筋虬露,再过两年,他也可以长成堂兄们那样高大健壮的模样。 他们赢姓一族,几乎都有一副挺拔如松的身躯,那个时候,他也可以保护她,让她做自己独一无二的妻子,而非妾室。 可是,做自己这样的人的正妻,恐怕还不如长公子的妾室来得风光吧,他沮丧地想,目光再度落在她半扭着向外张望的侧影上。 忽然,楚萸猛地一回头,眼神清亮如流泉,指着前方一处空地问道:“子婴,那里是做什么的呀?我看有不少人围着。” 子婴抬了抬眼皮,不假思索地答:“是刑场。” 楚萸打了个哆嗦,像是怕看见血腥场面那样讪讪缩回脑袋,拉上车窗,端端正正坐好。 秦国的刑罚,大多血淋淋的,光是想想就肉疼,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和眼球,还好,都在,只要自己不惹事,它们就会一直在。 大概吧。 她指尖伸向袖口,那里躺着她的手机。 因为不确定渭阳君找她何事,以防万一,她带上了这部手机,若是自己遇到性命攸关的紧急事件,她就把手机交上去,并请求面见秦王,反正都要死了,也不至于更糟糕,总归还能搏出一线生机。 但若没到生死关头,她是不敢让人看见此物的。 一来,手机有电量和使用时间的限制,她这部手机半新不旧,满格电量在不看视频的情况下,也就续航48小时,不能更多了,一旦此物被视为邪祟,她怕是没有充足的时间向高高在上的那位证明自己来自于未来,一旦手机熄火,她恐怕也得跟着熄火…… 她惴惴不安地想着,越发觉得手机在袖笼里像一颗定时炸#弹,她不应该带它进宫的—— 正在惶惶间,马车突然减速,熙攘的市声于不知不觉中远去,楚萸感到一阵强烈的肃杀之感无声袭来,紧密地将他们包裹,就像是有谁骤然将空气抽走了。 她小心翼翼把车窗拉开一道缝隙,眼睛向外张望,然而入目的情景,令她心肝胆俱是一颤,立刻化身为小仓鼠,颤微微地又合上窗户。 车外是两道高大得几乎参天的宫墙,每隔大约五步的距离,就昂首伫立着一位手持长矛的铠甲士兵,长矛足有两人高,矛尖在阳光下折射出金色的冷光。 他们的马车,此刻正“格拉格拉”行走在这两道巍峨宫墙形成的狭长甬道中,楚萸做了几个深呼吸,手指头仍然止不住地轻颤。 这种恐惧,藏得很深,无论中途被多少事分散,还是说到就到。 “子婴,你不紧张吗?”她没话找话道,眼睛扑棱扑棱的。 子婴摇头,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因为没斟酌好措辞,又生生咽了下去。 马车在东门入口处停住,守门卫士十分尽责,逐一检查了他们的照身,特别在楚萸身上停留了较多的时间。 幸好她是代表渭阳君而来,身旁还有子婴作伴,否则怕是没那么容易通过面前这道恢弘壮阔的铸铁大门。 再三核对过照身上的人像和本人后,守卫终于手一挥放行了。 在放回袖笼前,楚萸低头瞅了眼自己的照身。 手掌大小的一块竹板,上面有她的画像和身份信息,以及一枚官方印戳,这就是她在这个时代的通行证,若是丢了,她寸步难行。 她把小竹板塞入另一只袖口,现在她两袖满满,都是不能丢掉的重要之物,这加重了她的紧张,她打算等会儿车停后,找个机会把手机塞进鞋帮里。 以她这种身份是入不了内的,无需脱鞋,比放在松垮垮的袖筒更安全。 马车一入宫门再度提速,走的都是边陲小道,大约过了几分钟,停在东门附近的车马场里。 余下的路程,就需要他们步行了。 子婴继续留在车里,楚萸磨磨蹭蹭地下车,撂下门帘前可怜兮兮地瞄了他一眼,就像是奔赴刑场前的诀别,搞得少年一脸无语,既心疼她又觉得她小题大做了。 小厮麻利地拉开镶板,取出桂花酒,趁他给酒罐打绳结,楚萸借口说整理下衣服,绕了个小圈,来到一片拴马的区域,单脚踩在石头垒起的饲料槽边缘,在马的响鼻声和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中,解开鞋带,小心将手机从袖口滑出,弯腰塞入脚踝与鞋帮的空隙间。 身后忽有马蹄声靠近,她一下子慌乱起来,手机还有三分之一卡在外面,她一急,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屁股一撅,两手往上猛地一提,手机终于完全隐没在鞋帮之中,而她此时已是满头大汗。 但还不到松懈的时候,鞋带尚且散着,正当她慌手慌脚系扣结之时,一股热气哗地喷吐在她后腰,接着,她感到屁股被什么啃了一下。 她尖叫着往旁边一跳,一个没站稳,摇晃着跌坐在马槽上,抬起头,看见罪魁祸首皮毛雪亮,马鬃飘逸,正悠闲地晃着尾巴,两只黑眼睛无辜地转向她。 那是一匹英俊的胡马,楚萸顺着搭在马腹两侧的长腿往上看,看见了她此时此刻最不希望见到的一张脸。 “你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嬴濯居高临下地睨视她,语气不善道。 他黑袍玄冠,腰间佩剑,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卷了他一千万后和侍卫私奔的前女友。 楚萸警惕地把藏手机的那只脚缩进裙摆。 他单手扯了下缰绳,白马的鼻子立刻朝她探过来,让她差点仰倒在饲料槽里。 而面前这位用下巴颏怼人的公子哥,显然很愿意看到这样的画面,马在他的有意操控下,把楚萸当成了甘美的茅草,喷着热气靠过来,唬得她连连闪躲,好不容易才擦着马鼻子站起身来,跌撞着往后退去。 嬴濯“哼”了一声,翻身下马,身后立刻有仆从过来拴缰绳,楚萸趁机想蹑手蹑脚一走了之,然而刚迈开一步,就被一只大手按住了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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