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力气大得出奇,简直像要捏碎她,楚萸脖子一缩,呈可怜状,半扭过头,眨了眨眼:“公子,有何事?” “问你话呢?你进宫作甚?”他看着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像抽陀螺一样,将她整个扒拉了过来。 楚萸被迫跟他面对面,继续装可怜道:“我、我奉渭阳君之命,给太后送桂酒。” 说罢,忽闪了一下小刷子似的黑睫毛。 她今天多少上了妆,嘴巴也红嘟嘟的,这样的动作做起来,难免会流露出几缕娇媚的风情来,然而嬴濯此刻却最看不得这种,黑沉沉的目光怀疑地盯住她,直盯得她双腿发软,心想这人到底跟自己是有何仇怨? 然而她什么也不敢问。区区三百石的税,都能压垮她,根红苗正的秦国公子,更是能以一根手指碾死她的存在,她得罪不起。 “我、我之前试着做了些桂花酒,渭阳君说太后大抵会喜欢,这不太后的寿辰要到了吗,我想送一罐给她老人家尝尝鲜,这才求了渭阳君帮忙。” 她不是看不出来渭阳君对太后有点儿心思,便故意换了种说法,将渭阳君摘了出去。 “这回又转过来巴结太后了?”他总算移开了罪恶的手掌,楚萸连忙远离他一臂开外,戒备地瞪着他,随时防备突袭。 “巴不巴结,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自言自语嘀咕道,不料对方耳朵比狗的鼻子还灵,朝她冷眉一竖,吓得她又往后退开半步。 好在他没有继续纠结于这件事,警告般地剜了她一眼后,带着仆从大步流星地朝西北方向走去。 楚萸拍拍胸口,心想自己真是出师不利,再不敢耽搁,碎步跑回马车处。 蓝衣小厮已经准备就绪,两人一前一后沿着东南方向的通道行进。 一路上,楚萸好奇地抬头张望,咸阳宫符合她对大秦的一切幻想,威严苍劲、高大肃穆,殿宇楼阁高低错落,纵横密布,连绵的屋脊上可见各种猛禽神兽的头部雕像,无一不仰天做嚎叫状,气派极了。 走在这里,她蓦地生出一股自豪感,但这种感觉,在看见迎面而来的禁军巡逻队时,短暂地消失了片刻。 楚萸学着刚刚偶遇过的其他宫女,双手交叠在身前,勾着脖子往前走,还好没人询问,小厮在前面走得轻车熟路,显然深知王宫地形。 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总算到达目的地了。 甘泉宫从外表看来十分精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也不知是不是上帝视角的缘故,她总觉得里面很冷清,甚至弥漫着死气。 事实也确实如此,刚一踏进去,就有种进入冷宫的感觉。穿过两道门,两处庭院,居然一个宫女仆人也没有,地上落叶斑驳,堆了一层又一层,也不知道几天没打扫了—— 楚萸对历史上赵姬的看法,一直是很客观宽容的。她同情她颠沛流离、日日提心吊胆的前半生,也能理解她疯狂找补般享乐的后半生,唯一存有疑惑的,便是她为何会脑残到想让嫪毐的孩子篡位。 即便再脑子空空,也在王宫里混了这么多年,拎不清的吗? 何况,秦始皇那样聪明,老妈不至于是个弱智吧? 她怀着各种各样的想法,随小厮七拐八转,终于在一处游廊旁,看见了一位管事模样的老嬷嬷。 小厮朝她扬了扬下巴,老嬷嬷立刻绕出来,将他引进旁边的房间,楚萸在门口等,看见小厮轻轻放下酒罐,跟嬷嬷低声交待了些什么,而后从袖口摸出几枚金币,塞进嬷嬷手中。 一些对话飘入楚萸耳中。 “……最近尤其没胃口。”嬷嬷伤心道,她的伤心不是浮于表面的,楚萸能感受到她对太后的一心一意。 “麻烦嬷嬷出宫的时候买些甜食吧,南门外有家赵国的糕点铺子,我记得太后很喜欢里面的枣糕。” “哎,前些天出去的时候买了,可太后吃了两口就不再吃了,我真挺担心的。王上也是真的狠心啊,寿诞将至,却连来都不来看一眼。” “嬷嬷莫要多言。”小厮提醒道,余光警惕地朝楚萸瞥了下,楚萸连忙侧过头去,假装看风景。 “这姑娘是谁?” “酿酒的。”小厮简单带过,“今晚你就将这酒给太后尝尝,若是她爱喝,我们再送来些。” “老妇知道了。让渭阳君费心了。” “哪里哪里,王上国事操劳,太后这边无法顾及周全,他作为驷车庶长,也是在为王上解忧。太后好了,王上才能专心朝政。” 小厮伶牙俐齿,令楚萸刮目相看。 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楚萸觉得自己站在这有点儿碍事,便抬步朝前方的桦树林走去。 白桦树像一条条纤细笔直的大长腿,树杈被秋风吹得一半光秃,一半树叶焦黄,说不出的凄凉。 楚萸手指轻轻划过树干,树干上瘢痕层叠,犹如一道道结痂的伤口,她不禁想到了《白桦树》这首歌,忍不住哼唱起来。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唱着唱着,她轻轻转起了圈,歌声如蝴蝶翩跹,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同样戛然而止的,还有她的动作。 因为她看见,一位身着赭红色华袍,面容姣美的女子就端着袖口,站在前方不远处,定定地看着她,白皙的瓜子脸上,泪水涟涟。 谁? 从衣服来看,她的身份毋庸置疑,然而那张脸,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拥有34岁大儿子的老妪。 唯一能昭示她年纪的,或许只有那头银丝青丝纠缠参半的鬓发吧。 楚萸有些紧张,她不明白赵姬为何会在这里,更不明白她为何会哭。 被自己的歌声感动了? 不至于,不至于,她就哼唧了几句,而且现代汉语与古汉语之间差异巨大,她应该不大能领会歌词的含义。 她回望着她神情迷蒙的漂亮脸孔,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子,其实是有些精神问题的,她的眼神时而飘忽,时而汇聚,就像是一个永久沉睡于过往梦境的人,现实对于她而言,反而更像是场梦。 结合她的人生经历,楚萸心底猛地一痛。 赵姬作为一个扁平的历史人物,可以任他人评说、批判,骂她蠢,骂她淫#荡,可一旦这样一位活生生的人,色彩浓艳地站在眼前,她便不再扁平,不再符号化了,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存在,她也有她的悲伤。 楚萸揩了揩眼角,不知为何,她的神态令她难受,再抬眼时,看见赵姬正快步朝自己走来,萦绕着她的梦幻色调一点点退散,她来到她跟前时,仿佛短暂地从梦境中挣脱而出,眼睛重新恢复现实的清明。 然而也只是一瞬。 赵姬激动般地一把握住她的双手,楚萸大吃一惊,想缩回手,却没想到瘦弱的太后力道如此之大,她挣了两下无果,索性也不反抗了,满头问号地任她握着。 她的手很凉,很难想象这是活人的手。 “瑞儿……”她听见她朱唇轻启,吐出这个名字,滚烫的泪水顺着下巴砸落在楚萸手背上,惊人地烫。 “瑞儿。”她反复呢喃道,更多的热泪夺眶而出,“我的瑞儿回来了,我的瑞儿终于回来了……” 啥? 楚萸头上的问号堆成了山。 瑞儿是谁? 赵姬猛地将她一把搂住,她们身高相仿,楚萸的头正好埋在她脖颈间,能感受她越发激烈的脉搏。 “都是阿母不好,是阿母害了你——”赵姬啜泣道,然而听见这话的楚萸,却浑身一僵,大脑濒临爆炸。 这个瑞儿,莫、莫非是—— 不不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曹操上身般猛地推开赵姬,捂着嘴巴向后躲闪。 她那两个被摔死的孩子,不是男孩吗? 她为何一见到她,就失控似的冲过来认亲?是她的女性特征不够浓厚,还是长相太过于阳刚,以至于被神志恍惚的赵姬,错认成了长大的儿子?
第34章 车裂 ◎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你放心◎ “您、您认错人了,太后……”楚萸连连后退,直到后背重重撞上一棵白桦树。 然而,无论她怎么言辞恳切地摇头摆手,赵姬都不为所动,眼里仍转动着惊喜的神采,不断朝她靠近,双手急切地向前伸,更多的泪水涌出来,使她看上去既可怜又可悲。 楚萸本就心软,见她这样子,实在于心不忍,便放弃抵抗,任由她再度靠过来,将她像个十岁孩子那样整个搂入怀中。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的瑞儿明天会回来,来到这片桦树林,我一早上就坐在这儿等啊,等啊,终于把你等来了……”赵姬笑着抽噎道,双臂紧紧环住楚萸的肩膀,就像在守护她最重要的珍宝。 楚萸这才意识到,是自己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里,造成了这一误会。 若是今天摸索到这片树林的是个胡子大叔,太后想必也会大喜过望地搂过他,管他叫“瑞儿”吧—— 她往前挺了挺胸脯,胸前的两坨肉时常坠得她肩膀酸,分量十足,她试图以这种方式唤醒赵姬的错误认知,结果却适得其反,她被太后搂得更紧,几乎断气。 “唔……”她难受地呻#吟。 “太后,太后——”方才与小厮交谈的老嬷嬷焦急地奔过来,看见眼前场景大吃一惊,顿住脚步不知所措。 就在楚萸以为自己要被闷死时,赵姬松开了双臂,歪头打量她半晌,抬起细长白皙的手指,从她的额头慢慢划到下巴,最后停在她唇角那颗若隐若现的梨涡上。 她的目光分明掠过了她的红唇与脖颈,却仍然不动摇地坚信,她就是她多年前被摔死的儿子,甚至每看一眼,表情就更加笃定,这让楚萸心里微微发毛。 总感觉,原因并非只是自己出现在这里…… 随楚萸而来的小厮,在近旁看见此景,也愣了神。事态的发展远超过他的认知,他一时也不知所措了。 最后还得是深知太后“病情”的老嬷嬷出马。 “太后,这姑娘是来给您送桂花酒的民女,一路旅途遥远,想必也累了,不如大家一起进屋说话吧。” 太后如梦初醒似的点了点头,亲昵地挽住楚萸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跟在老嬷嬷身后,走进前方不远处的寝殿。 楚萸大脑完全死机了,直到进入内殿前被要求脱鞋,才恍然醒神,使劲摇头:“不不不,我、我脚上有伤,不方便脱鞋——” “那怎么行?这是规矩。”老嬷嬷不肯相让。 “罢了,就穿鞋进,我允许了。”赵姬像变了个人,尖锐地命令道,“我的瑞儿想干什么都可以,你莫要管。” 老嬷嬷立刻噤声,默许了楚萸脏兮兮的鞋子踩在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地面上,她不大愉快地打量了这位不速之客一会儿,忽然眼露惊讶,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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