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我会被处死吗,先生?我真的很冤枉啊——” 末了,楚萸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抽抽嗒嗒地问道。 韩非长长地叹了口气,吓得楚萸梗起脖子,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紧紧盯住他,生怕从他口中吐出可怕的结论。 见她惶恐的样子,韩非笑了:“姑娘莫担心,秦王……不会杀你的。” “此话怎讲?”她又朝他靠近了一丢丢,心里慢慢升起一丝欣喜。 “所谓间谍罪,除非人赃俱获,否则不过是空口无凭,姑娘你这种情况,有罪与无罪都在秦王的一念之间,他既然将你下狱,那你此刻便是无罪,否则根本不必拉至此处,直接斩了便是。秦王此举,恐怕是以你为要挟,达成某样目的吧。” 韩非已说得极其含蓄。 秦王虽然心胸不狭窄,但秦国国君有一个一脉相承的特点,那就是做起事来一向不考虑道德,只要能达成目的,一概不顾他人死活,阴谋颇多,阳谋更是用得五花八门、大张旗鼓。 他扣住这个姑娘,无非是以她为把柄,要挟长公子做出某样决定吧。 至于这个决定,他抬眸瞅了女孩一眼,只见她乌睫低垂,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活跃,手指头也紧紧地勾缠在一起,泄露出烦乱而无措的心绪。 显然,她听明白了他的话。 他又发出一声叹息,端起烛油坐到书案前,让她兀自慢慢消化吧。 情啊爱啊什么的,于他而言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他现在只想时间再多一些,让他能够尽可能全面地记录自己的思想与感悟。 书卷还有一小半尚未完成,随着六国逐一被荡灭,他的死期随时会降临,他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了,只想在这世界上留下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手头编纂的这部学说的汇编,便是那份证明。他并不害怕它被埋没,只要他都写出来,李斯会帮他整理成册、流传下去的。 李斯纵然有万般狡诈,但在与他志同道合这一点上,无人能及。 他相信,他一定能把法家的思想发扬光大,流传万世,就算他做不到,秦王也会的—— 虽然如此,但心底仍然有一丝不甘在蠢蠢欲动。 真的就这样死掉吗?他偶尔还是会陷入思考,但很快他就将思绪转移到别出去。 以身殉国,无怨无悔。 咸阳宫太庙旁的铁碑前,扶苏已经站了足足三个时辰。 三更的钟声已敲过很久,他木然地站在夜风中,盯着铁碑上昭襄先王留下的规训,沉默无言。 洋洋洒洒数百字,笔势嵯峨若苍鹰展翅,闪着凛凛寒光赫然在眼前,每一个字都倾注着秦人一统天下的坚决,字字如长鞭,抽打着他的倔强。 父王愤怒地让他整夜站在此碑前,一遍一遍地读上面的碑文。 这幅碑文,他五岁时就已经熟识于心,虽然那时他并不懂它的含义,也没意识到它是由多少老秦人的鲜血铸就而成,又凝聚了历代先王多少的殷殷期盼。 但现在,他懂了。 他重重地闭了闭眼,也许他不该愤怒地对父王撂下那句话,事情兴许还有一丝转机…… 那时他倔劲儿正上头,而父王也不是肯落下风的,他坚决不允许他娶芈瑶为妻,他的正妻必须是那位齐国的公主,至于芈瑶,他若是实在舍不得,便收为妾,总之地位必须要远远低于齐国公主,否则让齐王知道,联姻便毫无意义。 秦楚关系紧张,且秦国现在正集中力量攻楚——魏国不过是开胃小菜,楚国才是真正难啃的骨头——若是他的长子在这种时候娶楚国公主,那他秦国岂不是要让其余四国笑掉大牙? 如此简单的道理,他不明白扶苏为何就不懂? 他又不是让他忍痛割爱,把那楚国丫头送得远远的——只要都娶便好,他为何就不肯接受? 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少年时期的冲动与倔强,与儿子相比,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最终也没有一意孤行,而是同时娶了两个。 他虽已是秦王,却仍然没有坚持己见的余地,他亦有他的妥协。 所以他更加对儿子的不成熟感到怒不可遏,但面对着少年低垂却倔强的眉眼,他有气发不出来,手紧紧按住长剑,好几次都想抽出来砍断什么东西,来缓解一下愤怒。 很少有人和事能这么让他窝火,他和他母亲,在这一方面,简直不相上下—— 他于是让他去太庙门口的碑文前站立一整夜,好好反思一下。 历代秦君包括宗室,舍弃了多少比女人更重要的东西,才换来如今大秦的所向披靡,而他,作为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居然为了一个正妻的位置,而与他据理力争,简直荒唐。 他甚至还只想娶一个—— 一想到这儿,秦王又上来一股火,他甩着袖子站起来,长袖一扫扫落了桌案上的一只华贵灯盏,赵高连忙躬身上前,收拾起碎片,手指被滑出细小的伤口,等他再抬头时,秦王已经大步离开偏殿,气势汹汹向殿门外走去。 他慌忙跟上想要随身服侍,却在门口被侍卫拦住了。 远远地看见已经有侍从跟随在王身后,他便慢慢退下,返回偏殿继续收拾桌案上的乱局。 他心里也是十分好奇,那位楚国公主究竟美到何种程度,以至于让长公子迷了心窍、失了理智,甚至对秦王说了那样大不敬的话。 “要不父王,干脆您娶她吧,更能凸显大秦对齐国的重视——” 赵高打了个哆嗦,但凡是第二个人敢这样和王上说话,此刻恐怕已经是一滩肉泥了,王上待长公子,果然不一般,以后他切不可得罪长公子。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一点。
第59章 妥协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嬴子傒刚刚跨过通往太庙中央大殿的三道门,便看见苍松翠柏掩映的正殿前,伫立着一道清俊挺拔的少年人的身影。 高大巍峨的铁碑,散发着肃穆苍劲的气息,将少年高挑的身形衬托得像个孩子,他停下步伐遥遥望了一阵,叹息一声,抬脚迈入庭院。 听见身后的轻咳,扶苏微微偏过头,辨清来人,转过身拱了拱手。 “渭阳君。”他低声道,礼数周全,神色却略显僵硬,仿佛灵魂有一半飘到了远处。 渭阳君负手踱到他身前,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也没说什么,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一同望向石碑上振聋发聩的文字。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劝慰道: “扶苏,切莫再惹你父王生气了。一个女子而已,你若爱她,收在身边丰衣足食供着便可。我大秦终有一日会一统天下,你若不忍心她受委屈,届时再给她抬高位分也不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何必为了这等小事与王上争辩?寻常贵族男子都有三妻四妾,你我身为宗室,开枝散叶、延绵子嗣乃是应尽的职责,又怎么可能一夫一妻?你一会儿主动向王上认个错吧,不要等他真的动怒,将那楚国丫头……” 他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尴尬地笑了两声后继续道:“万一王上将那丫头送走,你岂不是更要后悔?” 其实,他今日来,是因为听闻秦王将楚国公主下了狱,原因竟与那日自己托她送酒有关。 他虽然位高权重,却也不愿意一个孤苦无依的小丫头,因自己而被误会,便连夜求见秦王,将事情原委道了清楚。 然而王上听得兴趣寥寥,眼皮都懒得掀一下,似乎早就了然于心,久居朝堂的老驷车庶长这才明白,秦王压根就没将她那个看似罪不容诛的罪名当回事,他将她下狱,恐怕只是作为逼迫长公子妥协的杀手锏吧。 为了避免父子矛盾激化到那一步,他特意绕着咸阳宫转了一大圈,来到太庙,先行说教了一番。 但他的话,却是发自肺腑的,来自于一个过来人的人生经验。 扶苏无言地听着,眼皮始终半垂着,渭阳君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进去,这孩子从小就城府深,很难猜透内心真正想法,一旦犟起来,五匹马可能都拉不回来。 该说的话都说了,他作为隔辈的非直系长辈,也不好干涉太多,最后在他肩膀上重重又拍了几下,便转身离开了。 在太庙门口,他遇见了秦王。 “那个犟种,可有松动?”秦王余怒未消似的冷哼道,声线沉哑如豺狼低吼。 渭阳君迟疑片刻,圆滑地点了点头:“王上放心,公子虽然倔强,却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或许只是情窦初开,容易想不开而已,过段时间也就好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也不否认,少年时期的怦然心动,确实是能记一辈子的。 秦王没有予以回应,渭阳君识趣地躬身告退,余光瞥见两个佩剑侍卫守在不远处,似乎被下了不必跟上的命令。 他叹了口气,大步踏入浓郁冷彻的夜色中。 “已经四个时辰了,你想通了吗,扶苏?” 身后传来熟悉的威严声音,扶苏用力咬了下嘴唇,手指紧紧攥起,许久都没有回身。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是否想通,还重要吗? 他被架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他的娶妻俨然已经与整个秦国的利益挂上了钩,他不是盲目执着的昏聩之辈,他亦将大秦,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可是芈瑶—— 她不一样。 他现在脑中空白一片,所有的思绪都被抹去,只回荡着一个念头: 一年前,他为什么非要退婚。 若是当初没那么做,是不是就没有这许多麻烦?芈瑶早就是她的妻了,他也无需再娶甚么齐国公主。 可若真的回到当初,他想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很多事情,就像是天平的两端,或许永远都难以维持一个安稳的平衡。 嬴政看着儿子清冷又孤寂的背影,心里涌出烦闷的情绪。 他脑海里的扶苏,似乎还停留在小时候的团子模样,乖巧又聪明,会将小脸压在竹简上睡得香甜,嘴里喃喃着刚学会的词句,还会在远远看见他的一瞬间,露出孩子特有的雀跃神色。 但他好像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他陌生的样子,这种陌生,在那件事后越发明显,父子二人,仿佛隔着一堵不断加高、加厚的墙,越来越疏远。 扶苏终于还是转过了身,他们虽是父子,但更是君臣,很多规矩是不能逾越的。 他垂着与父王酷似的狭长凤眸,双手交叠举于胸前:“请父王允许儿臣再思忖些时间。” 他的态度终究还是松动了,然而秦王却并不满意。 “寡人现在就要你的答复。”他沉下脸,强硬地要求道。 扶苏的眸光有一瞬间的黯淡,他知道父王误会他了,以为他是刻意在与他作对,就像几个时辰前那样,但其实并不是。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他别无选择。 但他还是想先虚伪而徒劳地拖延一段时间,再说出那个早已成定局的答复,就好像这样做,能稍稍抚平心中对芈瑶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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