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然而父王却并不允许。 “扶苏,寡人已下令,将那楚国公主关进了咸阳狱,你——自己定夺吧。”秦王冷冷地抛出这句话,黑沉的眸子冷锐若寒星,愠怒地盯住自己的儿子。 扶苏闻言狠狠一怔。 他整个晚上都被责罚,孤身一人站在太庙殿口,竟不知道父王已经先下手为强,居然将芈瑶投入了牢狱…… 他嘴唇抖了抖,刚想出声质问她到底何罪之有,然而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秦法有规定,凡是投狱者必有证据,父王虽然很多时候蛮横不讲理,但涉及到秦法,他绝不会儿戏般地随意定罪,毕竟那是大秦的根基—— 他一定是有了什么证据,一个模棱两可的证据,而自己则成了决断她生死的关键一环。 果然他们父子之间,也到了以计谋威逼、胁迫的地步吗? 看着儿子难以置信的神情,以及猜到他用意后那个落寞的眼神,嬴政心里也是一阵难过。 他从来都不想对扶苏使用计谋,还是如此卑劣的计谋,但他也是迫不得已。 若是一年前,他断不会拒绝他娶楚国公主的请求,他并非无情之人,知道不能给所爱之人位分,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但如今秦国需要齐国作壁上观,所以扶苏必须娶齐国公主,倒并非他大秦畏惧齐楚联合——就算真的联合了,他也有自信能够一举破之,他只是想尽可能减少伤亡与损耗。 对于这一点,扶苏亦是再清楚不过了。作为秦王的长子,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而且是件对寻常人来讲很好完成的责任,偏偏到他这儿,却生出这许多事端,若是传出去,势必会引起诸多非议…… 他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因为一己私欲,而置大局于不顾,这是历代秦国国君最不齿的行为。 “儿臣知晓了,儿臣会娶齐国公主为妻。” 他鸦睫低垂,遮住眼中纷杂情绪,拱手答道。 【📢作者有话说】 那么问题来了,秦王是怎么知道女主和赵姬之间的事的呢(?▽`)
第60章 破灭 ◎上车吧,我们回家◎ 凌晨时分,楚萸被冻醒了。 牢房内的空气阴冷潮湿,竟比露天地还要冻人,她在散发着馊味的薄被里蜷起身体,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团迷雾中,跌跌撞撞地走,心里又慌又怕,摸索间触到一只手,温暖、宽大、有力,紧紧地握住她,驱散了她心中的恐惧。 她抬头望去,在忽然变得稀薄的雾团中,看见了长公子的脸,他在冲她微笑,黑曜石一样的眸子里闪着温情的光。 “抓紧了。”他冲她笑笑,抬起脚步朝浓雾深处走去,她欣喜地跟上,却在迈出第一步时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的手像条鱼从他掌中脱落,而他却仿佛浑然不觉般,继续朝前走,任她如何呼唤都不回头。 他融在雾中的轮廓越来越模糊、遥远,直至不见,而她,身体若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只能无助地趴在地上,泪流满面地注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然后她就哭着被冻醒了。 她抽了抽鼻子,费力地翻了个身,却看见旁边牢房里,亮着一团光。 韩非正伏在案边,奋笔疾书。 她揉揉眼睛,半坐起来,镣铐哗啦啦响:“先生,您不睡觉吗?” 她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幽幽地穿过铁栏杆,传到韩非耳边,他停下笔,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光:“抱歉,是不是光太亮,晃到你了?” 楚萸连忙摇头:“不不,不碍事的,我一向睡得沉,鞭炮都轰不醒的,只是刚刚做了个噩梦……”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梦由心生,她知道那个梦,正是她心中担忧的投射。 她不傻的,知晓自己即便被释放出去,多半也无法与长公子继续先前那种生涩、朦胧又甜蜜的爱情了。 她脑中曾涌现出许多个结果,每一个都让她心脏抽痛,宛如被凌迟,她一个个压下它们,努力不去细想,否则她现在早就不受控制地抽噎起来了,她可不想在韩非先生面前丢人现眼。 人家不惧生死,争分夺秒地记录毕生所学,志在千古,而自己却因为儿女情长哭鼻子,格局差异有如天堑。 她用力抹去全部泪水,翻身下了床,端起旁边木案上早已冷硬的食物,隔着栏杆递到韩非那侧的地面上。 这食物是临睡前,值班狱卒面无表情送来的。 她当时不饿,外加心情杂乱,一口未动就上了床。她原本还想跟韩非聊聊天,可瞥见对方已经坐在了桌案边,便不好意思再打搅,摸索着上了床,迷迷糊糊竟也睡了过去。 “先生,我吃不下,您吃点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写字。”她蹲在地上,把食盘往前推了推,懂事地说道。 韩非一愣,他瞅了瞅楚萸,又瞅了瞅地上的食物,说实话,他确实有些饥肠辘辘了,但也不好白拿人家小姑娘的食物,只能摇摇头,说无妨,他不饿。 楚萸看出了他的心思,乖巧地笑了笑,朝他伸出一只手指:“先生才学渊博,字想必写得也特别棒吧,芈瑶想求先生一副字,就当是等价交换吧。” 她的笑容在一团昏暗中,显得暖烘烘的,韩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这小丫头有些不同寻常。 “那……好吧。”吃饱喝足确实能加快进度,他从长案后起身,坐到楚萸对面,端起食物慢慢嚼了起来。 楚萸满足地看着他吃,心想自己也算是做了一件有功于千秋的好事。 忽然,她脑中窜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能做的,可远比这多得多—— 但那样的话,也许会暴露自己,行吗? 她歪头看了看对面发丝蓬乱,面容憔悴但眼神明亮的韩非,猛地一握拳,坚定了自己的决意。 人在情绪不稳定之下,总是很容易做出大胆的事。 “先、先生,您能……不死吗?”她几番翕动双唇,终于把这句话磕巴了出去。 韩非停下咀嚼,诧异又疑惑地望着他,良久才眨了下眼睛,唇边漾出一丝苦笑:“这可由不得我,姑娘。” “不,决定权一直都在您手里呀。”她急促地攀住栏杆,“若是秦王真想杀你,早动手了,还至于拖到今天吗?” “兴许是留着我,让我多写些东西吧。”他继续苦笑,又开始了咀嚼。 “不,先生,秦王真的很不想杀掉您,他视您为知己,您的学说他每一卷都爱不释手,日日研读,甚至让长公子也当作宝典重点学习,您若是能放下家国恩仇,将目光放远些,他会很乐意放您出来的!” “你——”如果说韩非先前的神情还只是诧异,此刻简直可以形容为震惊,“你一个姑娘家,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莫非,是长公子说于你的?” 既然已经开了闸,楚萸就不打算遮着掩着了,她鼓起腮帮子,认真地盯着他道:“我不仅仅知道这些,还能背下您的大部分学说呢。” 说罢,她机关枪般背了起来,偶尔有点卡壳,但很快就能顺下去,韩非听得眼睛越张越大,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前面倒还好说,早已流通于市面,她可能听人背过记住了,但她后面背诵的那几条论述,乃是自己脑中刚刚成型,尚未记录在竹简上的新想法,她居然也能倒背如流,甚至用词用句都与自己预设的不谋而合,这简直—— 简直不可思议。 “你、你、你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这不可能,好多我都还没书写出来呢……”韩非声音发颤,已经开始往妖邪方面猜测了,眸子牢牢盯住她,半天也没转一下。 “因为,”楚萸顿了顿,没必要地四下扫视一圈,压低声音朝铁栏慢慢凑近,“因为我来自于两千年后,先生,我是未来的人,而您的学说,在两千年后依然备受推崇,即便不被完全施用,也奠定了两千多年的法治基调,总之,您名垂千古了。” 说出这话,楚萸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终于跟人说出实情了,长久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总算找到了一个倾听者,而且还是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她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而韩非,此刻俨然已呆坐成一尊石雕,若不是眼珠偶尔动一下,真的就与一块石头无异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萸坐得腿麻,刚想站起来活动下身体,韩非突然猛地打了个激灵,目光笔直地朝她投来,吓了她一跳,刚刚立起的一条小腿,又放了下去。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咽了下口水,眼睛里仿佛燃了两簇火苗,“那后人——如何评价我?” 果然,大佬都在意这件事。楚萸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如实回答了。 种种描述最终汇成一个词:才大志疏。 韩非叹了口气,缓缓从地上起身,背着手在牢房里踱步。 他和楚萸不一样,没带镣铐,脚下只有鞋底与地上茅草摩擦的沙沙声。 “所以先生您要好好活着呀!只有活着才有一切可能,自秦一统天下后,华夏自此便是一家,什么韩人赵人楚人都不重要,大家全是一体的,文字、度量衡、思想、文化全都统一了,自此之后大一统的观念一直延续了两千多年呢,对了,我们华夏人有很多外族的敌人,就好比现在的胡人,他们才是我们应该对抗的存在,而不是我们彼此互相厮杀——” 韩非停下脚步,忽然转过脸来,神色模糊地笑了一声:“小丫头,秦王这么坑你,你还帮他说话呀?” 楚萸一时语塞,自言自语嘟囔了两声,她其实也不大情愿,但一开口就忘了要仇恨秦王了,只当他是强大迷人的老祖宗,赞美之词无师自通、滔滔不绝地就涌了出来。 “反正他对后世之人,意义重大,是被顶礼膜拜的存在,您跟他混,准没错的。”她无视掉自己的小恩怨,客观地回答道,不忘再加上一句怂恿。 两人又聊了些后世的事情,楚萸激动过后,困劲儿上来了,打起了哈欠,他便也不再纠缠,任她摇摇晃晃上床睡觉去了。 只是这一夜受到的震撼,实在太过剧烈,书是肯定写不下去了,韩非重新躺到榻上,思考着楚萸所说的话。 三观被震碎后,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重塑过程,他躺在床上想了很多,虽然时不时还会自嘲居然就这样信了这丫头的鬼话,妄读了这许多年书,但一想到她倒背如流的自己尚未写出的那部分理论,他就无法将她的言语完全当成胡说。 也许她真的是来自未来的人,机缘巧合流落到此—— 他长久地陷入沉思,接近凌晨时分才泛起睡意,但他并不在意,在这深牢之中,他早已颠倒了白天与黑夜,从某种意义上讲,倒也算获得了一份与众不同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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