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她宁愿自己是楚王后代,也不想在这纷杂的乱世之中,与项家扯上联系—— 后来她也偷偷打听过,自己的母亲原本是个歌伶,与项家毫无交集,十六岁那年就被还是公子的负刍相中纳入府上为妾,不出一年便生下了她,只是母亲出生信息不明,似乎是孤儿,自小被伶人收养,直到出嫁都住在伶馆,并未与任何男人接触。 楚萸越想越觉得其中水很深,索性就不去想了,只是暗搓搓地希望能再见那位项将军一面,毕竟在这远古的时空里,一张与现世亲人酷似的面容,会带来难以形容的温暖慰藉。 老天仿佛感应到了她的祈祷,几日后,她竟真的在街角偶遇了项燕。 那日她在秀荷的搀扶下,上街采购彩色织线,近来她常常刺绣,倒不是出于爱好,而是实在没什么能做的,而且她发现一针一线缝下去,十分有助于平复心绪,获得片刻宁静,甚至还能思考很多事,便渐渐发展出了这个爱好,一段时间过去,她已经能像模像样地绣出荷花、玫瑰、蔓藤了,目前正在尝试挑战凤凰与玄龟。 她乐滋滋地捧着一兜子彩线,刚刚转身,一个皮球一样的东西就擦着她的膝盖飞过去,吓得她差点脚底打滑。 抬眸一看,始作俑者居然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眉毛略粗,右眉上断了一截,让他原本就虎头虎脑的容貌,添了几分与年纪不符的英武气质。 然楚萸却不管这些,她怀里捧着的精心挑选的线团,都因惊吓而撒落地上,有的轱辘出老远,沾染上污泥,变得黑乎乎的,有的被经过的马车碾过,凄惨地挺尸路边,她忽地窜起一股火,凶神恶煞地垂下目光,双手叉腰瞪着那名跑过来捡球的男孩。 男孩却对自己惹下的祸不以为然,捡起球,瞥了她一眼就要走,楚萸一把揪住他的后领。 “你、你给我站住!”她嗓音袅袅,发起脾气来也不是很有气势,“没看见你把我的东西都撞到地上了吗?都不道歉的吗?” 男孩鱼一样扑腾了几下,就挣脱开了她的钳制,跳着转过身,脖子一扬,嗓音洪亮、大言不惭地说:“哼,谁让你走路不看路的,这件事你也有错。” 嗬,小兔崽子—— 楚萸不知怎么的,今天就是火大,上去就拧住男孩的耳朵,当然一点也没用力,纯粹是为了展现出大人的威严。 然而男孩力气大得出奇,手往她手腕上那么一握,就给她疼得嘶嘶直叫,摔毒蛇一样甩开他的爪子。 男孩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完全是一副欠揍的小屁孩模样,楚萸扬起巴掌作势要扇他,可一想到他可怕的怪力,手臂讪讪地又垂了下去。 可恶,居然被一个小鬼给欺负了—— 秀荷为她打抱不平,正要参战,前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羽,又到处淘气了?”声音从一个较高的位置传来,楚萸下意识抬头,便看见了身披铠甲、坐于马上的项燕。 他迎着光,眉眼间都是慈祥的笑意,目光先是落在男孩身上,继而转向楚萸,又笑了一下。 “爷爷!”男孩旋风一样扑将上去,抱住爷爷的腿,活蹦乱跳的。 楚萸心头一颤,莫、莫非这个刚刚被自己拎住后颈、捏住耳朵的男孩,居然是未来的西楚霸王——项羽? 怪不得力气那么大,以后是要举鼎的…… 她翻了翻眼睛,却见项燕翻身下马,一双大掌摁在男孩的圆脑袋上,将他一把推了过来。 “你把人家的东西撞得满地都是,还不道歉?”他板起脸呵责道,然而语气里却满是宠溺,男孩瘪了瘪嘴,耷拉着眼皮走上前,不情不愿冲楚萸说了声“对不起”。 “没、没事,我也没仔细看路,也不全怪你——”楚萸的气焰顿时变成了小火苗,嘟嘟囔囔回道。 项燕从袖中摸出几枚楚币,递给楚萸,楚萸摇摇头,不肯收。 她买这些彩线连一个币都没用上,况且她也不缺钱,再说她也不方便收上将军的钱—— “收下吧,芈瑶,算是给这小子赔罪了。”他笑笑,胳膊往前递了递,楚萸只好摊开手掌,让他将钱币落了上去。 古代钱币是按重量和大小估价的,此刻坠在她掌心的钱币沉得像秤砣,楚萸点数了一下,越来越觉得收之不妥,想再推脱回去,头一抬却发现爷孙俩已经上了马,正在调头。 “爷爷,等——”情急之下居然直接脱出了口,吓得她连忙捂住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完了,这可怎么解释—— 然而项燕只是扯着缰绳,慢慢地转首看来,项羽坐在他身前,也跟着好奇地扭过圆脑袋。 “好好保重自己,芈瑶。”他只是说道,声音沉稳,带着熟悉的味道,然后又是一笑,“骑马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勒紧缰绳——” 楚萸猝然一怔,脑中似乎有惊雷劈过。 后面那句话,是小时候爷爷教她骑马,常挂在嘴边的。 他果然—— 她恍然回神,然而视野前方,爷孙俩只剩一下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爷爷……”楚萸呢喃道,感到阵阵恍惚。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项燕,再听到他的消息时,秦楚已然开战,楚国破釜沉舟,征调全国兵力,由他率领,与王翦的六十万秦军在平舆展开决战。 而彼时,楚萸即将临盆。 本来是春暖花开的浪漫季节,楚国上下却弥漫着浓重的哀婉气息,走在街头巷尾,几乎看不见青壮年男子的身影,甚至很多五旬以上的老者,都被拉去当了炮灰。 仅仅只是数月时间,却仿佛天翻地覆。 楚萸每日都惴惴不安,虽然按照历史进程,秦国至少还有一年才能彻底灭楚,但周遭沉重压抑的气氛,实在令人难以无视,就连景源的夫人黄氏,和那两个小妾都频繁出现在主院中,像是耐不住恐惧,拼命想要往人多的地方挤。 这便是人的本能,再孤僻的性格,在灭顶般的灾难降临前,也是会像飞蛾一样扑向人群的。 楚萸这才渐渐知晓,景源因为不能生育,加上在族里不受重用,性格逐日扭曲,竟生出了虐待女人的爱好,每每入夜时分,便折腾那两房小妾,经常用鞭子将她们抽打得鲜血淋淋。 她的妻子显然也是帮凶,在那个容貌艳丽的通房被活活折磨死后,他稍稍收敛了点,但近日,眼看着弟弟好事在即,心里越发愤愤不平,又重启了虐待,若是深夜凑近别院,就会听见小妾们的哀叫声,令人遍体生寒。 那两房小妾,楚萸都见过,眼眶时刻是红着的,十分可怜,她们原本也没什么家世,更没有人在背后撑腰,又下不了自杀的决心,只能逆来顺受,而这些景夫人其实都知道,却也从来没管过,任凭她们受折磨。 果然还是不能对封建家族的大家长,存有任何滤镜,她若不是腹中这个孩子,景夫人可能早就把她扫地出门了。 目下楚王的状况也不大好,屈、景、昭三家已经彻底不受他掌控,关于他得位不正的传言亦被恶意散播,他唯有牢牢抓住项燕这根稻草,拼命使唤,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在这种情况下,楚萸的公主身份,已然没什么价值了。这也是导致她越临近产期,越内心焦躁的原因。 终于在一个柳絮飞满天的日子里,她在用早膳的路上,羊水破了。 幸好景暄就在身旁,一边吩咐去请医生,一边将她打横抱起,疾步抱到备产的房间。 姜挽云也在场,被这突发事件吓了一跳。因为楚萸的产期比预计早了一个月,只是她并不知道,当初为了隐瞒胎儿身份,他们特意说晚了一个月。 医生和产婆来了一堆,但或许是最近忧思严重的缘故,她竟有些难产的征兆,她痛苦地感觉到胎儿卡在产道不肯出来,却因为一早起来什么也没吃,完全提不起力气在剧痛中将它往出挤。 “快来个人给她喂点粥和糖水——”为首的产婆老道地吩咐道,额角布满汗珠。 偏偏不巧的是,今日大多数丫鬟都被唤到别院帮忙,能叫来的全是小厮,可这产房也不能随便让男人进,景暄在门口等得焦急,袖子一撸说他来,结果被姜挽云一把拦住。 “我去吧。”她挺起胸脯,嗓音清亮地嚷道,接过仆役递来的一碗糖水,顶着满屋血腥气,一边皱眉一边穿过厅堂,来到哀嚎声若隐若现的里间。 她被楚萸的惨状吓得手一抖,差点泼了手中的糖水。 在她的视线里,楚公主仿佛顷刻之间轻减了至少一半的分量,面颊向下凹陷,显露出颧骨的轮廓,乌黑的长睫布满水珠,和汗珠混在一起簌簌滴落,就像在下雨。 她整个人仿佛都浸泡在水里,双唇咬得血肉模糊,浑身都在剧烈抽搐,需要四个老婆子死死摁住,才不至于让她因为难忍剧痛而蜷缩身体。 姜挽云拼命咽了咽口水,勉力打起精神,咬唇走上前,斜坐在楚萸床边,按照产婆的指示,将糖水一口口喂给她。 她能感觉到楚公主在努力地喝,却因为实在太痛,几次吐了出来。 偏偏姜挽云也是个执着的主,吐了就再喂,丝毫没有不耐烦,一遍遍地往她嘴边送勺子,最后整整喂了三大碗,外加一碗粥,总算让她生出了点儿力气。 她长出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和脖颈上的汗。 生孩子,原来这么恐怖啊。她暗想,心里有些打鼓。 很快她就被产婆轰了出去,满身血气地跨出门槛,不知怎么的,在这一刻,她对楚公主的敌意荡然无存,只是希望她和孩子平安无事。 即便她昨天还百无聊赖地想,她怎么不一脚踩进泥坑,或者被什么绊倒,一尸两命呢…… “她、她还好吧——”景暄浑身都绷得紧紧的,连眼珠子仿佛都不会转动了,看人时直勾勾的。 姜挽云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彻底是输了。 还未及她回答,屋内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男孩的哭声。 宛如一缕灼烈的朝阳,顷刻间照亮了阴霾笼罩的景宅。 两人同时顿住,齐齐转头向里望去,喜悦之余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股气还未全部舒出去,就听里面传来一声惊呼。 “夫人大出血了,快、快拿止血钳——” 两人脸上缓慢爬起的笑意,霎时凝住。 大出血,在生产中是最不祥的征兆,殒命者十有八九—— 景暄再也忍不住了,蛮牛似的就要往里面闯,姜挽云连忙死死拽住他。 “你疯了,你闯进去万一耽误了救治如何是好?”她尖着嗓子喊道,死活不让他进。 景暄咬了咬牙,烦躁地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双手抱着脑袋,恨不得冲进去替她承受一切。 天空中突然汇聚起大片乌云,极速移动,很快便遮住了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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