黥面的男子毫不遮掩脸上的痕迹,仿若脸上并无墨字那般泰然。他的眼神平静,似乎不会在意任何落在他身上的异样目光。 他样貌端庄周正,喜怒不形于色,即使只安静坐在那里,见过之后就很难忽略他的存在了。 ——是位看似文弱,实则刚强的君子。 不过黥面膑脚,自魏而来……难道是那位? “在下孙膑,见过卫国公孙。” “哪有公孙?在下卫鞅,见过君子。” 士相见礼,互通姓名。 原本不会相见的两颗璀璨星辰,首次重合了轨迹。 卫鞅并不意外对方仅从名字就能猜到自己是谁,即使他俩在魏国素未谋面。 毕竟他曾为公叔痤效力,作为庞涓的政敌,孙膑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并不奇怪。 秦国真是充满惊喜。 卫鞅的目光又落到昭身上。若魏国那次吃酒只是印象深刻的话,那秦国重逢让他对这女子更加好奇了。 “我的名字是秦昭,原来你叫‘卫鞅’呀——嗯?卫什么?什么鞅?” “卫鞅就是卫鞅。‘秦昭’?好名字。” 她这副失神的呆滞反应倒让卫鞅意外了。 看样子秦昭对他并非一无所知?那不就更有意思了? 秦昭说了声失礼。 她抓过卫鞅的手,颤巍巍地在他手心里写下“卫鞅”俩字的秦篆。 “是这两个字吗?” 她急切地问。 他略微停滞,似在辨析掌心的字,又似在思索她行动背后的含义,最终他笑着点头。 秦昭抿住嘴,生生将惊叹压在喉间。 原来鞅是卫鞅,以后会因封地变成大众思维里最熟悉的“商君”,把法治刻进华夏根骨的那位商鞅啊! 若是结识孙膑时,秦昭感受到了历史车轮的冲击;此刻知晓商鞅就在跟前,她的世界里掉下了一颗历史陨石,引发一次铺天盖地的小行星撞击。 华夏先祖啊—— 我跟商鞅分过肉、喝过酒、聊过天,我还拉着他的手! 拉着手? 秦昭立马放开法家大佬。转过身捂着胸口原地跳了两下,目光灼灼地看向孙膑。 先生、先生,你明白的吧?明白我的意思吧?咱们先别休息了好不? 秦昭不说话,毫不掩饰她的兴奋,拼命向眼前人使眼色。 孙膑靠着椅背目色转深,不做言语。 卫鞅看着他俩眉来眼去,兴味更甚。 最终,孙膑叹气让步了。 “他国逢故友,人生快事。卫鞅若无急事,可愿赴昭邀约,与我等一同进食相谈?” “既有故友,亦有新交,友人之邀,鞅岂有推辞之理?” 好耶。 秦昭心里的小人握拳。不还卫鞅一次酒肉,总觉得对人有亏欠。 而且,先生和卫鞅交好的话,秦国会更适合他的——商君可是为大秦注入法治的人,他可不会因嫉妒徇私。 先生那么好的军事人才,卫鞅一定能让他尽情施展才华。 “先生,我去叫桑冉——记得让店家多上些肉,咱们今天就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秦昭拍手,语气轻快。她把孙膑推到卫鞅跟前,把卫鞅的手搭到轮椅上。 “我家先生就先拜托你照看咯,‘故人’。” 秦昭立马窜出旅店,将时间留下两位新交。 “‘我家先生’?原来昭是您教出来的?” “咳……卫鞅不要误会,我与昭并非师承关系。至于‘先生’,只是昭口无遮拦、顺口叫唤的而已。” …… 秦昭找到桑冉的时候,他正在水槽中清洗双手。 血污从指尖脱落,他的手在清水的涤荡下,又变成那双无害的梓匠之手。 秦昭突然有些心疼。 孙膑和她在马车里就收拾好自己了,但桑冉要驾车,根本没时间打理。 她挑起栏杆上的布条,在清水桶中打湿拧干,过去帮他擦脸。 “桑冉,谢谢你。等安定下来,再一起造些惊奇的东西吧。” “……昭昭,你这样我有点害怕——说吧,又要冉做什么?” 桑冉无奈望天的模样叫秦昭怄气。 她拿起布条抽他,被他闪身躲开。 “想对你好还不行?别皮了——快点恢复人样,身上有伤没有?” “别小看冉,几个毛贼而已——你呢?第一次见杀戮,这里还好吗?” 桑冉指指她的胸口。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秦昭有些鼻酸。虽然在来栎阳路上,知道她心病的孙膑就开导过她。 但桑冉能留意到她先前不对的情绪,这份心细让她的心更暖了。 “能有什么事,别小看昭!你好了没,我要你赶紧地、麻利地跟我去吃大餐。” 桑冉清理完脏污,就被秦昭拖着走进旅馆。 路上,她告诉他,一会还有个新朋友一同用餐。 刚进旅馆,桑冉就看到孙膑身边那位所谓的“新交”。 警觉过身,恶寒暗起——能让自己起这般墨家应激反应的,那家伙怕不是法家能人吧? 桑冉看着拽住他手臂的秦昭,对她的认知又刷新了: 兵家、墨家、法家……昭昭你这是要干嘛?开稷下学宫吗? 秦昭把桑冉拉到一边,目光灼灼地望向相谈甚欢的孙膑和卫鞅。 她感慨没有相机能拍下这极具纪念意义的一幕,只好拉过桑冉,神秘兮兮地跟他剧透。 “看,或许秦国未来的军政领头,就是在这家无名旅店里第一次会晤的呢。” …… “膑来秦国,也是为《招贤令》?” “若膑说是被拐来的,鞅你信吗?” “信,为何不信——只是膑为何不去招贤馆入住,要在此处落脚呢?” “鞅是为何,膑亦是为何。” 两人相视一笑,言语试探间,他们便明了彼此的目的意图不差分毫。 ——是思路处事相似的人。 “若膑留秦,意欲做何等大事?” “鞅说笑了,膑无大志,此生只涉军务,只想做些攻魏复仇的小事。倒是鞅,想必所图甚为高远,为膑所不及也。” 卫鞅朗声大笑。 他们目的不冲突,或可相互扶持,相互成就——毕竟人各有长,行军打仗他虽也能上阵,但交予兵家贤良,岂不更美? * 齐国国都,临淄。 若说战国年代,诸侯间割据争夺,常年累月的战火侵袭能将人消磨得疲惫不堪,那临淄则像一座世外桃源之城,能够将饱受战乱动荡的倦怠之心温柔抚慰。 这里物华民富,家殷人足,商业经济高度发达,亦是文化、音乐、娱乐之都。 稷下学宫日日时时都有学子上演激烈辩论,各家学派在此著书立学、争奇斗艳,单纯又激烈的“口舌争斗”背后是一片文化的欣欣向荣。 齐国《韶》乐绝妙,连孔子都发出“月不知肉味”的感叹。除却贵贱同乐的蹴鞠,王公世祖的赛马,女闾也是钱财殷实之辈放松娱乐的好去处。 但这些对落座在临街酒肆高处的白眉长须老者而言,皆不如手中这碗齐国临淄酒来得醇爽。 许是齐多商贾的缘故,生意往来不免离不了饭局酒桌。这临淄酒醇美利落,不伤身不晕头不误事。 老者享受酒水带来的口舌之乐,思维却越发灵敏。 他透过临淄的房舍楼宇,大小道路的纵横交错,将世间看得透彻清明。 “奇,鬼谷老儿不在山野餐风饮露,竟在此耽溺酒乡……难不成真服老了,终于对执棋改换天下失去兴致了” 来人边说边往白眉老者案前盘腿落座。他一身裘褐,脚踏跂蹻,蓬须乱发,地道的农家老汉装扮和老者木簪靛带大袖长袍相比,便格格不入起来。 “啧,墨家巨子今日得闲来酒肆溜达?事毕否,人安否?” “友乎?老贼休提!” 鬼谷子取来一只新碗,给墨家巨子斟了半碗。 巨子嗅嗅碗中新酒,把它当水喝了。 “秦国新君这手招贤,对你的‘棋局’可有影响?” “无碍,预料之势。” “我先前瞧见门下传书,你那小弟子可是被同门坑得身残志消,绝了将路……” “无妨,命有此劫。” “你这老儿,自己的徒弟都不心疼,真真铁石心肠!” “巨子不也如此?你那公输小徒,只得你师徒之名,却是半点墨家真传都学不到——知晓他存在的人都知其孤僻不善交,却不知这‘孤僻’有多少墨家手笔。” “冉毕竟是个‘公输’,有些芥蒂我……但我也没做绝,他那个家老游侠哪次寻机械图我拦着了?倒是你,纵容门下弟子自相残杀,你不是很看中你那小弟子的么?” “吾今日方知,墨家‘兼爱’原来也分人;我自然在意我那徒儿,不然我为何来齐?” 巨子白了他一眼,抢过鬼谷子的酒壶仰头便饮。 “给你小徒留点师尊的礼物?你怎知他一定来齐?秦君广纳贤士,秦魏死仇,他去秦也未尝不可。” “浅薄。我的卜算不会错——庞在魏可享荣华,孙入齐可扬名雪恨。巨子不懂其间玄妙,世间皆有定数。” 巨子拍桌佯怒,非要鬼谷先生再占卜一局。相里氏这支墨家,从来只认双手造物。 老友撒泼,鬼谷子无奈,为了拯救可怜的酒案不被巨子分尸,他掏出卜钱演算。 老铜碰击声清越,落案定命。 鬼谷子随意瞥了眼卦象,当即俯身双手撑案,双目狰狞似要将案几上的铜钱灼成灰。 “怎、怎地了?” “变了……不在齐地——在秦?!” 鬼谷先生连忙起身,在酒肆楼上踱步掐指,越演越震惊,越算越疯魔。 老友虽不再言语,但墨家巨子见他如此,心中亦能推断世间恐有大变动。 “腹?[1],腹?!”他连忙招来亲徒,“你是相里氏下一任巨子,你如何看秦君的《招贤令》?” 腹?在巨子身侧躬身。 “待秦变法,看秦变哪一门法。” “若秦法与墨相合,相里氏可重归故土。”
第27章 秦·招贤 见桑冉步子太慢,秦昭便绕到他身后,推着他走向围案。 明明平日一到进食用餐,桑冉就是仨人中最积极的那个。方才在外面还挺高兴的,进店之后他反倒不甚乐意了。 是因为多加了个人么? 秦昭心中这般猜测着。 战国时代士子之间结交挺频繁的,言两语就能变成好友知交。 桑冉这般反应,难道是因为本身害羞,更习惯循序渐进的方式? 转念一想,桑冉和孙膑都能一路走到秦国,估计和卫鞅也能好好坐下吃个饭。 ——毕竟现在餐桌上唯二的俩人,氛围都还不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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