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驷,为臣为子,你都不应如此与君上说话。” “秦先生,可是——” “愤怒会影响理智,请公子冷静下来。” 先生? 嬴渠梁来了兴致。印象里,他只给长子绑了孙膑做先生…… 难道嬴驷这番变化,都与秦昭有关? 嬴渠梁看着长子听话地收起锋芒,又变回熟悉的乖顺模样,心里的复杂更甚。嬴驷真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悄悄长大了。 为君,他自认勤勉无愧;但为父,他似乎真的对儿子的关心太少了些。 “君父,驷儿先前激动失礼,请您宽恕……” 见嬴驷行礼,嬴渠梁摇摇头,并不怪罪他。见儿子欲言又止,他笑笑,示意嬴驷继续说下去。 “《垦草令》是要以农为本,为什么又要对农人百般限制?君父常说‘老秦人热血未凉’,如此苛刻,岂不是在令秦人血凉……” 半大小子此刻就在殿下有理有据地说着他的见解。为父坐在高处,面色不显,心中却是欣喜欣慰的。 他的长子被教导得不错。如嬴驷不长歪的话,秦国下一任继任者或许不必再忧虑操心…… 嬴渠梁心中忽然更有干劲,要给下一代不再贫弱的秦国。 他更坚定信念,即使会会怨声载道,这条路也一定要铺下去——为国强盛,他愿狠心先负国人。 魏国的长城已经高筑,留给秦国的时间门已不多…… 这是最快的办法了。 嬴驷说得越多,思考的越深,嬴渠梁就越高兴。 他也会心痛接下来要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站在君主的角度下视臣子,粉碎儿子的期待。 长篇的输出已经让小马驹开始喘气,等他说完最后一字,嬴渠梁刚要厉声回驳,卫鞅就赞了出来。 多日以来的默契,嬴渠梁知道卫鞅在维护他,要代替他去做那个恶人。 “主君,既然公子是质疑《垦草令》,那便让鞅这个正主来说。鞅乃是公子意欲对话之人,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甚善。” 嬴渠梁的目光回落到案几上,那沓白纸正等着人写下壮丽的未来。 但愿卫鞅收敛些,不要把驷儿欺负得太惨;但愿驷儿开阔些,像个孩子过后就忘…… 秦国国君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哪能呢——他们嬴姓一族,可是最会记仇的了。 关于秦昭的“传闻”,殿内三分的架势,嬴渠梁有些头疼。 贤良太多了也是个烦恼,他们政见不合若结起怨来可就来事。 …… 秦昭看着嬴驷像辆无畏的战车,不停地向卫鞅发起冲锋,然后一次又一次被掀翻在冲锋的路上。 她虽然心疼,心里谴责卫鞅做人就不会变通,连小孩子都要下这么重的手,真不似君子作风,却也不能下场帮腔,那样就不是一个性质的事了。 或许这就是法家,这就是要变法人样子——他们做的是大事,却行着小人的行径,绝不会讨人喜欢。 秦昭想到历史上的那个卫鞅,确实是不择手段,事成人却败。 两个卫鞅在眼前重合。从做人上讲,这人的确太不讲究。 果不其然,嬴驷败得很惨。他强忍着委屈,和秦君告退,转身快步跑了出去。 秦昭叹了口气,上前几步站到正在拂袖的卫鞅跟前,压下嗓子撂下话。 “卫鞅,过分了。” “秦昭,好手段。” 不再以亲昵的单字称呼彼此,斥责、生分与讥讽充斥了曾经的友爱欢笑。 连曾经在魏国的初遇面谈的和谐都赶不上。 “你想多了,卫鞅,我从未想过倚仗公子驷达到什么政治目的……从一开始,我家就是被你亲手推进漩涡的——除了强秦,我别无它求。” “但你的此番作为,却是在背离强秦之法。《垦令》颁布在际,新法草拟又要提上日程……秦昭,鞅感谢你为秦国添了些血肉,但法令乃我底线,不可逾越。” 越听这话就越怪。 秦昭不免想到曾经那句戏言,说卫鞅谜语人不受欢迎,就差把“没朋友”搬出来。如今看来,他的心智非常人,丝毫不会被撼动。 她不欲多言,行礼告退。 转身时,她听到他近乎不显的问话。 连同背影,她留给他一句非答之答。 “昭,新法之敌乎?” “鞅,恒非我敌也。” …… 秦昭找到赢驷时,他正缩在回廊的角落里,把脸埋在双膝间门。 她慢慢走过去,挨着他席地坐下,沉默地摸了摸他的头。 “驷儿会怪我没有维护你吗?” 他摇摇头,闷声问她怎么看那张《垦草令》。 “粗看垦令,确实发指;但细细读它,又觉得似乎无错。” 嬴驷抬头。他眼睛有些红,却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这正是他先前的体会:即使他认为这法令不对,也会在卫鞅的辩驳中信服。 “因为它每一条,都在为重农轻末服务,可谓环环相扣,算无遗策。” 随着秦昭剖析,嬴驷渐渐明了了其中的相互制约,不得不佩服卫鞅的缜密。 “但它又过于理想化,甚至与发展有些背道而驰——不怕跟你说,驷儿,我甚至觉得其中有些根本不可行。”嬴驷笑了。他好像深有体会:就像让华弟日日读书不去得习武一样,一两天还行,长久之下根本不行。 比如那条废除旅店就十分荒缪。不给黔首住也就罢了,官吏们出门办差恰逢路远,没有旅店怎么能行? “不过无论如何,我们觉得它不好,只是因为我们站的角度不一样。卫鞅写下这些东西,的的确确全心全意为你的君父。削弱氏族老贵,就是变相地在巩固君主的权力……帝王之术非昭擅长,驷儿可以去听听你君父的教导。” 秦昭的目光微晃,她笑笑,假装看不到不远处那片黑色的衣袂。 “或许你就是哪个改变未来的人呢——回去吧,驷儿可以在纸上写下今日的心得体会,说不定会有惊喜呢。” 嬴驷起身拍拍浮灰,和秦昭道别。 不久后,藏在不远处的黑衣人现出身影,正是国君嬴渠梁。 “渠梁谢过秦公乘对驷儿的教导。昭可愿与我敞心畅聊一番?” “主君相邀,昭莫敢辞。” …… * 《垦草令》先行,秦国上下为之震动。 黔首们虽掣肘颇多,但对这群仗地活命的人群而言,并非不能忍受。相反,那些惨遭打击制约的显贵们,才是真正哀嚎的对象。有些长期受压迫的黔首,反而对垦令拍手称快。 统一赋税,重农抑商,整顿吏治,削弱特权……一套组合拳打下来,秦国的上层简直割肉放血,一片骂声。 但他们还没法骂出来,毕竟连国君都在王宫里开了一大块菜地,每天都会带着三子在田间门劳作一小时。 没错,一小时。 在纸笔造出后,秦昭能绘制更加精细的图纸了。 通过计算配比,利用多个大小不一的木质齿轮,再加一个简单的擒纵机构和单摆配重,她成功地造出了木质机械摆钟——虽然一次摆上几个小时就会罢工。 工作时长彻底可视化后,间门休和上下班就进入流程中。 加上拿造纸厂和内吏署做实验,正面适当休假可以提高工作效率后,正在制定的新法里有了休假的规定。只是休假的长短有待商榷,卷王和打工人的激烈碰撞不亚于一次正面战场。 《垦草令》只是铺垫,真正新法还在酝酿制定中。内吏署中的算盘声从税改起就没停过,一时间门这里成为了纸张消耗的大户。 秦宫人人都知,内吏只要抱着纸张进了秦君大殿,那势必又是一场惊天动地——主君的变法之心只会越加坚定。而秦昭和卫鞅的争论,又会让主梁上的积灰震下来一些。 “卫鞅倔驴,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堆折线图、柱状图、扇形图的说明还不够清晰?哪个不懂我来你耳朵面前讲——把你这条天杀的条款给我改过来!” “劝你莫欺人太甚。秦昭,鞅已经退无可退了,再改法律的威严何在?” “你少砍一只手,少去一只脚,哪里损害法律威严了?肉刑别太过了,罪犯也能发挥劳动价值。你整一堆残疾出来,缺失的国税你补吗!” “鞅一身清贫。要钱没有,要改法令也没有。” 卫鞅不再言语,要害被人狠狠拿捏。他不禁暗自望天:自从秦昭进了内吏署后,脾气肉眼可见地暴躁了许多。 不可否认,现在找内吏哭穷撒泼拖税的权贵越来越多,确实和他脱不开干系。不过就是一群老顽固垂死挣扎,只要他新法顺利制定下行,保管让他们服服帖帖。 但秦昭为什么会来逐条审阅律法——定罪不易,怎么还有人来没事找事,非要论个轻重缓急呢? 卫鞅不解,三日小吵五日大吵七日掀桌已是常态。 他熟练地接住向他飞来的包着石块的废纸团。手感不对……果然,这次又加料了,他的手上一片墨黑。 秦昭骂骂咧咧踢开桌子出了殿。 国君现在连头都不抬一下,已经免疫他俩的攻讦了。 “卫鞅,非人哉!” 秦昭这一声回刺荡气回肠。 连殿外的护卫都不禁评价一句:好骂。 …… 杜挚又一次在甘龙面前转成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听说今天主君殿里比任何一次都闹得动静大,看来未知的新法又在酝酿着讲他们去皮抽筋了。 “时候未到,切勿心焦。” “我的上大夫啊,咋还时候未到?刀都架脖子上了!” 杜挚看着老态龙钟的甘龙,恨不得伸手摇醒他。 上大夫不紧不慢地从棋合提起一枚黑子,狠狠定在棋盘上。此处一条鲜活的白龙,被这枚黑子绝杀。 “敌之敌,非我之敌。” “卫鞅……确实该压一压了。”
第48章 秦·变法 左司空杜挚像是吃了什么定心丸似的,踏出上大夫府邸时的步伐与进门时完全不一样,倒是异常地放松舒坦。 甘龙的目光从棋盘上离开,他盯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听着风拂动松枝的微动,斜目睨了眼访客来处的门庭。 稳若泰岳的上大夫不改颜色的平静脸上,终是多了一摸讥笑。 他嘴角此刻的扬起像是延迟触发了似的,毕竟值得他讥讽的人早就不再眼前。 ——与之相随的,还有一声简短的评述。 ——“蠢。” 甘龙将目光收回来,又专注于棋盘上的厮杀,仿佛方才的嘲弄都是一场错觉。 盘中的白龙气数已尽,死的不能再死,黑棋一片大好,官子后绝非小胜。 但他依旧不见松懈,尤为谨慎地盯着局中的每一手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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