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司礼监出来,青萝向他福了一福: “万岁政务繁忙,妾便不多打扰,先行回宫了。” 好不容易碰上他,讲了这么多话,竟然主动回宫,也不出言留他。 眼看她转身离去,他情不自禁地开口唤道: “青萝。” 青萝袅袅回首,眉眼温顺: “万岁,有何吩咐?” 他缓步向前,主动靠近她: “朕有些时日没去看你了,你心里怨朕吗?” 她微微垂下眼帘,委屈巴巴: “万岁喜欢妾,皆是因为妾像皇后娘娘,如今来了明嫔,她比妾要像得多。您因为她冷落妾,妾心里也难过,但是想想,也能理解,谁让您对皇后娘娘用情至深呢?妾没有这个福分当她的替身罢了。” 把他冷落她的原因归咎到尚明心那里,是因为找到了更好的替代品,而非朱祁钰之故。 给足他台阶,给足他面子。 果然,帝王含笑执起了她的手,柔声宽慰: “哪里没有福分?明贵人相貌虽比你像,性子却不如你,你在朕这里,始终有一个位置,谁也抢不走。” “真的吗?” 她抬起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巴巴瞅着他,看起来愈发楚楚可怜。 “真的!”他搂上她的香肩,“今晚,朕就去你的长阳宫。” 红彤彤的灯笼被摘下,长阳宫恢复了生机,再次沐浴在圣恩之下。 长寿宫则等了个空,殿内烛光跳跃,映着尚明心小兽般的眼睛,她自嘲一笑: “哼,想不到才从叶绿竹那儿撬走了人,就被她抢了去。” 言毕,起身吹灭了蜡烛,殿内归于黑暗。 寂静的夜,犹如巨大的黑色帷幕覆下,笼罩着大地。 随着时间流逝,薄纱似的光亮涌出,一轮红日缓缓升出地平线,将黑色的帷幕冲淡冲散,渐渐地,天地之间被照得亮堂堂一片。 清脆的鸟鸣打窗外掠过,青萝轻柔地为皇帝穿上外衣,系扣的时候,袖口间磨损的线头进入他的视线,不禁微微皱眉: “这衣服都有线头了,就别穿了,虽说咱大明朝谨遵祖训,不宜奢张浪费,但也不必如此节俭。” “是。” 青萝轻声应下,眉目间却流露出一丝落寞。 那边的宫女趁机插话:“万岁有所不知,并非我们娘娘节俭,实在是新衣未到,只能穿旧衣。” 帝王不悦:“尚服局怎么做事的?这入夏都有一阵了,新衣竟还未送。” 宫女再接再厉:“何止尚服局,尚食局也尽送些冷菜冷汤,肉腥子都不见几个。多亏您昨儿个过来,我们娘娘才跟着吃了顿好饭。” 帝王的脸沉了下来:“原以为宸妃是个稳重的,比周贵妃要强上许多,没想到竟这般放纵下人……也怪朕多日未来,才教她们看轻了你。” 青萝微笑:“不怪万岁,您便是多日未来,却从未短过妾什么,仍给妾留了一个安稳的落脚处。何况您是皇帝,整日里事务缠身,哪有空理会这些?见人下菜碟,原是人之常情,不只这宫里,宫外头也是这做派,妾从小到大见得多了,也早就习惯了。不过短点吃穿用度嘛,不值什么,好歹比着妾从前的日子,已经是天上地下了。” “你呀,真容易满足。” 朱祁镇宠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子,向外唤道: “云中。” 徐云中躬身进来:“奴婢在。” “传朕的旨意,昭仪元氏,端庄淑睿,温婉和顺,晋为嫔位,赐号为和。” 此旨一出,后宫风向立变,除了尚寝局之外的各局,纷纷换了态度。 尚食局赶紧送来好菜好汤,尚服局很快奉上新衣,就连那个直殿监的洒扫宦官,也专程来向她磕头谢恩: “多谢和嫔娘娘出面,否则奴婢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只能冤死在狱中了。娘娘的恩情,奴婢愿当牛做马来报答。” 青萝瞅了眼他脸上脖间被拷打的伤痕,也算解了气,轻声笑道: “当牛做马就不必了,以后,我的宫门口勤打扫着些,别再让我宫里的人吃灰便是。” 那宦官的脸霎时红到脖子根,惭愧无比: “是,奴婢谨记,以后再不会了。” 最后,是宸妃亲自登门拜访,面上关怀备至: “那些下人,我已经都骂过了,妹妹若缺什么,尽管差人去和我说。我那儿有吉王,平日里忙于教导,难免有个疏忽,你可别往心里去。” 青萝心知定是朱祁镇说了她几句,为了稳住圣心,她才过来表现一番。当下也不戳破,只学她堆起和善的笑容: “宸妃娘娘客气,当初钱皇后一事多亏您出手帮忙,这点小事,我哪会放在心上?” “不枉咱们都是跟皇后娘娘亲近的人,这情分,就是稳当。” 宸妃笑着接茬,装模作样的瞟了眼长寿宫的方向,摇摇头道: “这琉球来的就不一样,总喜欢往周贵妃跟前凑不说,还总害得你——” 讲到这里,她似是发觉自己失言,连忙掩口,咳了两声道: “不说了不说了,你重获圣宠,定会遭人嫉恨,以后万事小心呀。” “多谢娘娘提点。” 各自为战的局面,就是这般,既要互相提防,还要偶尔联盟,彼此之间保持一种微妙而纤弱的平衡。 送走宸妃,青萝揣起那个红漆戗金云龙纹匣,独自一人去了钦安殿,来到了浮碧亭外,站在了上次埋摩睺罗的地方。 然后蹲下身来,打开那个匣子,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里面的马吊牌。 火光亮起,一点点蔓延,最终将精美的匣子也吞噬其中,化为满地灰烬。 一如她破碎熄灭的心。 摩睺罗埋葬了她的天真,马吊牌烧毁了她的节操。 她悲哀的发现,以前的小青萝,再也回不来了。 “元青萝,这你都受得了?” 听到这个声音,她抬起头来,果见周辰安斜靠着对面的亭柱。 他微微皱着眉心,望向她的目光不可思议: “你怎么会——” 青萝腾地站起身来,打断他的话: “我怎么会明知他对我一点真心都没有,明知自己不过是个工具是个玩物,却还是选择逢迎他讨好他,甚至放下做人的尊严,甘愿沦为工具玩物,只为换取那点可怜的君恩。卑贱至此,我怎会受得住,是吗?” 周辰安被她说中,一时之间不知该接什么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我告诉你,我受得住!再卑贱我也受得住!哪怕让我跌在泥泞里,满身脏污,我也受得住!只要能活,什么尊严,什么贞操,什么底线,我都可以不在意!” 她说的咬牙切齿,那双清灵的眸子仿佛焚起烈火,以燎原之势熊熊燃烧,任你泼最多的冷水,都熄灭不了。 他目光震动,心底似乎被那燎原烈火吞噬掉一块,防线猝不及防地裂了一条缝。 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出了钦安殿,正好碰到尚明心过来,两人迎头打个照面,皆是一愣。 青萝心潮起伏,五味杂陈,淡淡道: “忘了和你说,我入宫前,就是靠拼手段讨饭吃的。” “嗯。”尚明心勾了下唇角,“我低估你了。” “所以——既然注定要当蛐蛐,困在这宫里斗,那我一定要做活下去的那一个。” 尚明心哼地一笑:“真巧,我也是。” 青萝轻挑眉梢:“想活没问题,但以后再从我手里抢食,就别怪我掀翻你的锅。” 话毕,她头也不回的离开。 回至长阳宫,她让人告了病,今晚免于侍寝。 毕竟昨儿个是为了给尚明心个教训,并不是她的易孕期,因此她懒得伺候朱祁镇。 许是违心的事做的太多,她只觉得乏,从身到心的乏,躺到床上,很快便睡意沉沉,进入梦乡。 梦中,她见到了朱祁钰。
第139章 鼎力 冬日的梅林,她分花拂柳向里而去。 脚踩在枯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浮碧亭里站起一个身影,自亭中缓步而出。 飘逸的道袍,凌厉的五官,不怒自威的气场。 她脱口而出:“大道士?” 他微笑轻唤:“小青萝。” 她立时红了眼眶:“大道士,对不起,我踩着你向上爬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不打紧,那个玉佩,本就是为抵你一命。如今,也算它物尽所值。” “嗯。” 她声音哽咽,想了想又道: “虽说是因为你的喜欢,我才被迫困在他身边。可也是因为你的喜欢,我在他那里才有了独一无二的价值,无人可以替代。只要我一直握着你这张牌,我就能长长久久、安安稳稳的待在他身边。大道士,我还是谢谢你吧。” “不客气,应该的。”他淡淡一笑,“毕竟你来看了我最后一面,只当是我回报你的。” 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她带着一点哭腔,忍不住问: “大道士,如果你还在,如果你还当着皇帝,你是不是会像他宠绿竹一样宠我?我在这宫里不需要去学谁,更不需要和谁争,谁要来惹我,你也会为我出气的,对不对?” 凡事就怕对比,一对比便显出了高低。 从前她心里对他总存着怨,怨他更重子嗣,怨他把自己当摆件,怨他的疑心毁了自己的情愫。 可如今,感受过朱祁镇这里的境遇,便愈发念起他的好来。 至少他喜欢的是原本的自己。 至少他在人前也为她出过气。 至少他明言,她是他最喜欢的小青萝,实打实的用过心。 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惋惜,就像受了欺负的孩子在家长面前诉说委屈,哭得泪流满面: “如果是你,就好了。” 泛滥的泪珠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他的神情,水雾氤氲中,只见他模糊的身影立在那里,似在低首思索。 她抬袖擦去眼泪,视线终于变得清晰,也看清了他的脸。 他抬首望来,冲她笑了一下: “小青萝,别和自己过不去。” 话落,风起。 梅林、石亭、他,皆随风飘散,无影无踪。 梦醒,起身。 她窝在床上,抱着双膝回味着他的话,良久,自己点了点头: “对,别和自己过不去。想开点,他千好万好都没用,只死得早这一条,就让人受不了。” ***** “三分天下,鼎足而居。” 司礼监内,赵琮望着燃着檀香的三足鼎铜炉,悠悠笑道: “各有倚仗各有所长,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咱家风风雨雨几十年,还是第一次在后宫里,看到这种局面呢,有意思。” 身后的艾望远哭丧着脸:“干爹,您当初让儿子烧冷灶,现在这冷灶倒是烧起来了,可谁成想这一个灶上竟烧出了两口锅!好家伙,那是一个比一个热呀,热得儿子就像那热锅上的蚂蚁,快被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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