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我还记得见他的第一面,他低着头躲在吴太妃的身后,母子俩人对我别提有多客气,好像生怕我会找他的茬。我就走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说:别怕,我是哥哥。” 讲到这里,他忽然顿住,幽幽的目光里现出一抹复杂的笑意: “我记得清楚,他抬起一张小脸,眨巴着眼,就那么看着我,隔了好一会儿,笑着叫了一声哥哥。” 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青萝听得也仿佛身临其境,想了想道: “虽说你们是兄弟,可从未见过彼此,所以他心里没底,您这个未来的皇帝究竟会怎么对他。想来您牵起他手的那一刻,他一定很庆幸,上天派您当他的哥哥,叫的那声哥哥,也定然发自肺腑。” “都说皇家无亲情,历史上兄弟阋墙的事太多了,曾经我以为,我和他会是例外,我也努力的去成为那个例外。爹爹龙去之后,我继承帝位,把他们母子留在了宫里,虽然我娘不喜欢他,可因为我喜欢,她也不好说什么。我们自此在宫中相伴,一起玩耍,一起读书,有什么好东西,我都会分给他,到了就藩的年龄,也不舍得他去外地,仍旧留他在京。出征瓦剌的时候,我谁都信不过,监国重任只有交给他,才能放心。” 不知为何,青萝的脑海里浮起王尚食说朱祁钰的话: “他还是不够狠,太过在意脸面。皇权斗争,向来生死一瞬,要杀人,找什么借口?直接让人下个死手不就得了?” 如今再看,以朱祁钰雷厉风行的做派,如何不懂这个道理? 只是兄弟之情牵绊着他,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罢了。 “听说当初大臣们推他登基的时候,他几次三番的拒绝,从前还以为他是故意做戏,现在想想,也许一开始,他是真不想抢您的皇位。” 朱祁镇倒没否认,凄然一笑: “可惜权力是毒药,再好的感情,只要一沾上它,就会变味。我那时被俘瓦剌,怎么都想不到,最不愿我回京的,竟会是他。”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应该是这世上最锥心刺骨的事了。” “是呀,回到京城的第一天,我们再见面,看到他眼睛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回不去了。可我那会儿,还天真的以为,便是他贪恋权力,念着从前的情分,也一定会善待我。直到阮浪入狱,王瑶被杀,南宫的大门被灌了铅,周围的树木被砍掉,我才意识到,他不但不欢迎我回来,还对我起了杀心。不但起了杀心,连我儿子的太子之位都容不下,做得真绝,真绝呀......” 青萝听得一阵唏嘘。 老天爷真爱耍弄人,偏偏让不会当皇帝的做了嫡长哥哥,会当皇帝的却做了庶子弟弟。 若是把他们兄弟俩调个个儿,说不好就真成一段君臣兄弟的佳话了。 浮碧亭内忽然变得安静一片,他竟不再说话。 青萝好奇看过去,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不禁怔在那里。 平日里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帝王,此刻微微仰着脸,望着天上的月牙,目光苍凉而呆滞,眼眶中噙满了泪水。 无声的伤,彻骨的痛。 她登时站直了身子,不知所措地唤: “万、万岁——” 他似没有听见般,像一具饱受摧残的空壳,喃喃着: “我没法原谅他,我没法原谅他......” 一丝丝恨意自他眸底漫起,与入骨的伤痛交织在一起,两股力量拧成一根麻绳,拉扯着他,捏紧了那枝绿油油的青萝。 最恨的人,最恨的人最喜欢的人...... 指尖一点点嵌入翠茎,再差一点,茎干就会被折断。 青萝的一颗心霎时跳到了嗓子眼里,不由得出声: “万岁!” 指尖顿住。 这一声叫,令他回过神来,缓缓望向了她。 生,还是死,在这一刻。 青萝强自稳住心神,缓缓蹲到他面前,扶着他的膝,仰起小脸,直视着他的眼睛: “万岁,您无需原谅。他已经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这也许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捏在茎干的手指微微松开,泪水夺眶而出,汹涌肆虐,犹如一个释放了委屈的小孩。 青萝不禁忆起景泰七年的清望阁。 狠辣凌厉的帝王精神困苦得到理解的那一瞬间,也是这样,在她这个小孤女面前毫无避忌的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从此,她在他心里便不一样了。 帝王再尊贵,也是个人。 是人就会有情感需求。 只是从前青萝会心疼他们,现下不会了。 再晶莹的泪水都改变不了他们帝王的本质,不管你多真心,多用心,也只会换来一句: “小青萝,你是不是他派来杀我的?” 帝王最爱的永远是权力,永远是自己。 很早以前,她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眼前,她需要说的,是违心之语,需要做的,亦是违心之举。 “万岁您看。” 她伸出衣袖,轻轻的为他擦拭眼泪: “他抢来的一切,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您这里。他原本所拥有的,他的发妻、他的儿子、和您的兄弟情,以及我——也都离他而去,这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对不对?” “嗯......你也离他而去了。” 眸底的恨意渐渐化开,他定定地望着她,忽然问道: “你真觉得——我和他之间,是我更好吗?” “当然!” 青萝瞟了眼他手上的绿箩枝,那无形的生命威胁感,促使着她回答的毫不犹豫: “因为这个世上最不该背叛你的就是他,是他辜负了你这个哥哥,天理和人心怎会站到他那一边呢?” 恨意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暖,他伸出手掌,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好一朵解语花呀。” 她眨巴着眼,向他绽放了一个甜美温暖的笑容。 他看了她一会儿,缓缓松开她的脸颊,然后站起身来,抬首望向她翻墙而落的那堵宫墙,释然道: “罢了,你不过是个无意掉进来的小姑娘而已。” 青萝茅塞顿开:怪道要来浮碧亭,原来是为了在她与朱祁钰初见的地方做了结。 “云中。”他唤。 “奴婢在。” 徐云中自梅林后闪出身来。 “传朕的旨,和妃元氏,雍和粹纯,性行温良,自今日起,抚养秀王、隆庆公主。” 青萝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连忙行礼: “万岁隆恩,青萝之福。” 徐云中那边也应了声是,退下传旨去了。 朱祁镇笑了一下,将那枝青萝递给了她: “拿去让它活吧。” “是!” 青萝笑着接过,心中的那颗石头终于落了地。 “回长阳宫。” 帝王搂住她的肩膀,迈步下阶,出了浮碧亭,穿过梅林小径,往长阳宫去了。 不知为何,青萝总觉得背后有人在望着自己,即将走出小径时,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 夜幕掩映的丛丛梅花后,似有一角道袍闪过,很快隐没在廊柱后。 她怅然若失。 当晚,梦回南海子的洞穴里。 狭窄的空间内,温热的体温,细腻的肤感,四目相对中氤氲出的迷离水雾,融化了所有理智。 他轻轻凑过脸来,闭上眼睛,缓缓覆上她的唇。 她毫不犹豫的圈上他的后颈,热情的回应他,与他贴在一起。 可是很奇怪的,唇与唇摩挲交错时,她仿佛是与空气交织,捕捉不到它的触感。 正疑惑间,忽听一个声音喊道: “元青萝,你是皇帝的女人!” 眼睛蓦地睁开,她在惊惶之中醒来。 好在没有发出声音,枕边的帝王仍在沉睡之中。 青萝拍拍自己胸脯,一边庆幸一边自责: 元青萝呀元青萝,你竟敢在梦里红杏出墙,背着皇帝和其他男人苟合! 等等,皇帝除了自己,睡过的女人多着呢。 自己什么都没做,只是想一想而已,有什么好自责的? 这样想着,她侧过身来,背对着皇帝,白皙的指尖轻轻抚上柔润的唇瓣,暗暗地想: 也不知亲周辰安是什么感觉。 在遐想之中,她再度进入梦乡。 第二日一大早,黎莎、尹美淑已乖乖地将秀王和隆庆公主送来,两个小殿下穿着崭新的衣服,被养得白白胖胖,一看就知道,这段时间过得不错。 暖榻上的帝王指了指旁边的青萝,向他们嘱咐: “从今天起,和妃就是你们的娘,往后你们就在长阳宫跟着她一起生活,长大了要好好孝敬她,明白吗?” 眼瞅着果子被旁人摘走,黎莎和尹美淑如何好受?可皇帝面前,她们哪里敢哭?为了不惹祸上身,只能强忍住不舍的泪花。 隆庆公主年龄小,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一旁的秀王却想起君凝曾经的话: “要知道站的越高就越危险,会有很多人盯着你想拉你下来,还不如待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反能躲过一些暗箭。” 再看看榻上地位高贵的宠妃,他鼓足勇气向皇帝开口: “爹,孩儿想待在黎才人和淑婕妤那里。” “嗯?”帝王面露不悦,眼睛瞟向秀王身后的两个美人:“谁教你的?” 黎才人和淑婕妤都慌了起来。 青萝本就不忍,更不想剥夺他人生存的希望,忙抢着道: “万岁,妾一人精力有限,又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怕是无法同时照料好两位殿下,不如只抚养隆庆公主一个,秀王交给黎才人和淑婕妤。反正我们两边的宫殿离得近,他们兄妹二人相见也方便,万岁意下如何?” 黎莎和尹美淑蓦地抬起头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祁镇亦感意外:“你舍得将皇子让出去?” 青萝明白他的心思,微微笑道: “皇子公主在妾心里一样,都是万岁的孩子,此生妾别无所求,只要在深宫中有个事干,能时时陪在万岁左右,便满足了。” “嗯。”朱祁镇颔首,含笑轻抚她的秀发:“你是个知足常乐的。” 黎莎、尹美淑一颗心扑扑乱跳,两人的手不自觉的握在一起,一齐望着那个掌握着所有人生死的帝王,满心期待的等着他的决断。 帝王转向她们,微微一笑: “和妃既有此心,朕岂有不允之理?” 扑通—— 两人跪下,伏地大拜,泣声道: “谢万岁,谢娘娘。” 从此,殉葬的阴云彻底从青萝头上撤走,而让出秀王的无心之举,也让宸妃不再视她如大敌,使她的日子安逸许多。 她谨记承诺,特意把杨姝要到长阳宫做贴身宫女,一起照顾隆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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