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点了点头:“让她进来吧。” “是。” 蒋安为他披上外袍,转身出去。 等绿竹被蒋安恭敬地迎进外间时,众内侍已经心照不宣的退离。 朱祁镇从里间出来,绿竹端端正正的向他行了个万福礼: “承蒙万岁厚爱,奴婢腿伤已好了大半,特来谢恩,愿万岁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快些平身。” 朱祁镇扶她起来的时候,眸中似有星辰点亮: “以后见了我,无需这么大的礼。” “谢万岁。”绿竹并不动身,又道:“只是绿竹此来,除了谢恩,还想跟万岁讨个人情。” “那还不简单,坐下来说,不必拘束。” 朱祁镇撩起前袍,先于暖榻上坐下,伸手向绿竹示意。 绿竹不再推辞,提了裙摆,坐在他对面,道: “尚寝局先前有位叫时楠的司舆,就是吴司舆前边那位,据说是偷了刘尚寝的东西,送到了宫正司,被一顿板子给打死了。” “此事未曾听说,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当时尚寝局有位和时司舆关系交好的女官,对她的死因起了疑,并且发现,刘尚寝、吴司舆似乎要找出什么东西。这位女官仔细品味了时司舆临死前的话,终于在她以前经常喂猫的地方,发现了时司舆留下的绝笔信。” “哦?” “但那位女官畏于刘尚寝的威势,一直不敢声张,直到万岁您火眼金睛,惩治了刘尚寝,她才敢说出此事。只是害怕您会怪罪她瞒而不报,同时又不愿时司舆枉死,便找上了奴婢,拜托奴婢代为转交,并叮咛再三,不要暴露其姓名,以免刘尚寝的宫中余党对其报复。因此奴婢只身前来,想求万岁,不要追问其姓名,更不要追究其罪过。” 绿竹讲完,悄眼观察起他的神色。 朱祁镇沉吟片刻,道:“趋利避害,人之长情。这个女官无非是胆子小了些,害怕被人报复,倒也算不上有意欺瞒。只是她托你来转交,就不怕你被人报复吗?” “便是没有她,刘尚寝也未曾想放过绿竹呀。”绿竹微笑,“再者,绿竹有万岁在暗中回护,岂是常人可比?除了绿竹,她实在没有第二个人敢于托付。” 这几句听得他心花怒放,他的回护之心偏帮之意,她全都懂,并且面带微笑,看起来毫不排斥。 “好,既是如此,我听你的,不追问,不追究。”他含笑道。 “谢万岁。” 绿竹掏出绝笔信,双手呈递过去。 朱祁镇接过,打开,凝目细看,眉心不禁越皱越紧,看到最后,啪地将信拍在桌面上,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怒气: “她们竟敢合起伙来,这般欺负皇后!” “看来栽诬陷害却不留痕迹,是刘尚寝的拿手好戏。这次若非万岁在场,只怕绿竹也——” 讲到这里,绿竹轻轻一叹,缓缓垂下眼睫,犹如风中微微颤动的荷花,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他情不自禁的覆上她的手背,柔声道: “你放心,有我在,绝不让你受了委屈。” 她身子微微一颤,犹疑了下,没有急着抽走自己的手。 “奴婢还想求个人情。” “尽管讲来。” 她趁机抽回了手,站起了身,微微屈膝,郑重行礼。 “莹贵人虽误入歧途,待青萝却是一片真心,还请万岁准其奏请,风光下葬。” “这事啊。”他微笑着起身,双手来扶,“我之所以没有急着应她,是想看看贵妃会不会出面求情,既是你先开了口,便不计较这些了,我应允便是。” “谢万岁。” “只是——”他踌躇着,试探性的开口:“我这边也有一事,望你应允。” “万岁请讲。” “这南海子终究是天高日远之地,万一再来了歹人,岂能次次侥幸?留你在此,终归是不放心。所以想把你调回宫里,暂领尚寝一职,便有谁暗中嫉恨于你,也不好轻易动手,并且在我的眼皮底下,真有个什么事,也好及时施以援手,不至于鞭长莫及。” 绿竹沉吟片刻,道:“万岁一片好意,绿竹自是感激不尽。只是绿竹生性不愿张扬,尚寝一职给青萝即可,她与绿竹情同姐妹,必会尽心回护。还望日后万岁莫在人前偏爱绿竹,您越偏爱,绿竹所遭到的嫉恨便越多。” “放心。”他的唇边漾起笑意,“我心中有数,知道该怎么做。” “谢万岁。”绿竹嫣然一笑,又冲他行了个礼,“万岁日理万机,奴婢不敢久扰,就此告退。” 他有些意犹未尽,但也不好勉强,轻轻点了点头。 “去吧。” 在他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绿竹退出殿外,转身离开。 待她的身影消失,他方缓缓抬起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回味着她的温度,她的笑容。 很好,至少这一次,她肯对他笑,也念他的好,还同意回宫,离他更近了。 只要有耐心,冰雪总有融化的一天。 却说绿竹出得殿外,蒋安是个有眼力劲儿的,眼看天气阴沉,下起濛濛小雨,连忙撑了把伞,打在绿竹头上,亲自送她回去。 才过了转角,便见曹吉祥迎面而来,正往朱祁镇的寝殿而去。 瞧见绿竹,曹吉祥瞬间怔住,一颗心不自觉的微微跳动起来。 “曹公公。”蒋安停下向他行礼。 曹吉祥点点头,一双眼只落在绿竹脸上。 绿竹恍若未见,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蒋安低声提醒:“这位是司礼监掌印曹公公,按规矩,您得向他行个礼。” 绿竹应也不应,置若罔闻。 曹吉祥本急着进殿为自己侄儿求情,见她这个态度,悠悠道: “不必了,咱家跟叶典苑倒也是老相识。” 蒋安陪笑:“怪道您二位不拘礼呢,原来是有这层关系,奴婢真是孤陋寡闻了。” “嗯。”绿竹点了点头,唇边噙了一丝冷笑:“人这一辈子,总有识错人的时候。” 曹吉祥脸色微变。 一旁的蒋安瞧着他二人,一个是皇帝的心腹,一个是皇帝的新宠,全是有份量之人,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便只站在一边,当起了哑巴。 曹吉祥讽笑:“别以为得见了红日就能开枝散叶了,要知道这一天下来,有一半可都是在晚上,等到月亮跟前,红日再暖,它也照不到你啊。” “是呀。” 那双剪水瞳仁轻轻瞟来,带着不屑一顾的轻蔑: “反之亦然,那些个只能在暗夜里的鬼魅魍魉,也得提防红日一出,魂飞魄散。” 话毕,她嗤笑一声,拂袖离去。 蒋安连忙讪笑着又向曹吉祥行了个礼,撑伞快步追上。 曹吉祥望着她离去背影,任由细小的雨滴打在脸上,默默攥紧了手心。 ***** 春猎终于结束,伴着滚滚尘烟,皇家车队摇曳着旌旗,浩浩荡荡的离去。 没过多久,传来消息,皇帝与太后畅谈过后,处死了刘尚寝和吴司舆,卸了司苑女官的职,以嫔位规格厚葬尚雪莹并恢复了钱皇后的六宫管理之权,考虑到其身体不便,命高淑妃协理各项杂事。 高氏原是在南宫服侍的宫婢,后被朱祁镇宠幸,育有一男一女,复辟之后被封为淑妃。在她与皇后的主张下,由青萝暂领尚寝一职,为从五品,绿竹则为六品司苑,两人一起召回宫中。 一时间南海子与她们关系交好的宫人纷纷来贺,青萝索性打开荷包,给尚食局那两位嬷嬷塞了银子,拜托她们弄一大桌美味佳肴,请大家来吃。 两位嬷嬷得了辛苦钱,自是尽心尽力,去菜园子摘最新鲜的蔬菜,杀了一头肥猪,又去池塘里捞了些鱼虾,最后饭菜一一端上,那香味,丝毫不比宫里的差,惹得青萝连连夸赞。 望着那满桌美食,青萝忽然想起了木屋里的王尚食,便道: “你们先吃着,我去给王尚食送点,也让她尝尝鲜。” “哎呦。”嬷嬷笑道,“你现在都是尚寝了,哪还有亲自送饭的道理?何况今天大家伙是给你送行,这饭席上哪能离得开你?我们两个老婆子替你走这一遭吧。” 青萝想想,颔首道:“嬷嬷说的有理,开宴在即,的确不能让大家等我太久,那就劳烦您二位了。” “好说~” 两位嬷嬷当下挑了几样菜,装进食盒里,往果园那边去了。 宴席开始,大家祝福话轮番上阵,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唯有晓羽坐在角落里,一个人抹眼泪。 应酬完别人,青萝到了她身边,搂住她的肩膀问: “怎么了?” “你俩走了,就又剩我一个了,再没人帮我管账,陪我玩耍了。”晓羽抽抽嗒嗒道。 “别担心,等以后尚寝局人员充足了,一定给你增派人手。”青萝好声哄道。 “当真?”晓羽一喜。 “当真。”青萝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尚寝局马上要减员,短期内是给你派不来新人了,你得先挺过这段时间。至于账务呢,还是沿用苏尚寝的法子,每月给你定额的银钱,少了自己往里贴。” “啊?万一我银钱不够怎么办?” 青萝亲切地拍拍她的肩膀,脸上没有丝毫担忧: “放心,你只需传句话去,就说:我们新任的尚寝说了,以后要是账务亏得太多,就要将我换了,换旁人来管这里。那些海户听了,自会见好就收。” “哦。”晓羽似懂非懂地点头。 这时两位嬷嬷回来,身上洒的全是酒菜,嘴里骂骂咧咧: “死疯子,就是死疯子,一见人就犯病!” “给她送的饭全砸了不说,还又打起了人,真是活该享不了福!” 青萝忙道:“嬷嬷快洗洗。” 两位嬷嬷打了盆水,赶紧湿了毛巾擦身。 青萝这边找出新的盘碟,挑了几样菜。 “这段时间都是我给她送饭,见了你们许是认生,还是我去送吧。” 嬷嬷叹道:“你呀,就是太惯着她,惯出了一身臭毛病。” 青萝笑笑:“一场相识,有始有终嘛。” 挑拣好饭菜,青萝与众人知会一声,便提着食盒来到了木屋。 王尚食倒是不闹了,一言不发斜靠在墙上,瞅着青萝将菜品一样样端出来,听着她的嘱咐: “以后我会吩咐晓羽给你送饭吃,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得了空,我还会回来看你,但你得乖乖的,不要再惹事,明白吗?” 见她不应声,青萝微微叹了口气,提起空食盒,转身向门外走去。 身后的王尚食却在此时开口说话了,就连声音也变了,沉静老练,字字清晰: “都当上尚寝了,就拿这点儿折萝菜来招待我?好歹我也是尚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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