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跑不掉,只能攥着酒杯,讪讪地跟热情的山民们一一敬酒。 那些山民看到杨婵就像看到母亲一样,也不管杨婵是不是长得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倒苦水,哭成一团。 杨婵从他们七嘴八舌的抱怨声中,大概拼凑出山民们这些年的遭遇。 当年,她一死,太乙带着四象和哪吒离开了华山,之后帝辛短暂地停止东征,天下又因为她久旱逢甘露,生机勃勃,但紧接着历史再次重演,帝辛在国师申公豹的撺掇下再次东征,这一次东征有一个祸国殃民的战利品——妖妃苏妲己。 苏妲己入宫后,借着泼天的恩宠很快将手伸到前朝,无数忠良贤臣因此被害,人人自危,这一场动乱连王室的自己人也没有放过,以王叔比干为首的一众王室惨遭屠戮和驱逐,这些王室带着兵马良将投奔各地诸侯,那些地方诸侯本就因为帝辛前些年东征,掏空了他们的腰包而不满,这下子有了理由,加之,众所周知又备受尊崇的老文王被帝辛囚禁,许多诸侯因此有了不臣之心,动起了歪心思,他们摩拳擦掌开始明争暗斗,妄图能撬大商的墙角。 然而,帝辛骁勇善战,就没有输过,这些没什么胆量的诸侯们不敢打,就撺掇着收留的那群本就爱内斗的王室们打,意图坐守渔翁之利。 一开始一个人这么想,后来是两个,紧接着是一群,像是尝到甜头的苍蝇,蜂拥而至,因此诸侯之间大战小战不断,兴亡百姓都得苦一苦,华山受其波及,数不尽的青年逃不过征兵被迫上了战场不说,连沉重的赋税也压到了他们头上,过得苦不堪言。山民们祈求着死去的圣母娘娘重新来到人间,在那个被烧毁的神庙里求了又求,却让一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妖怪给得了便宜,她伪装成杨婵的模样,收纳山民们的供给不说,还强迫山民们借着许愿与她签订“合约”,借着杨婵的皮舒舒服服地做了个野神仙,吃掉了不少山民。 这真是雪上加霜,山民们在知道她不是显灵的圣母娘娘后,合力将她驱逐了出去,也幸好当时向天求雨的华山圣母在山下名声大噪,被赶下去的假神有了更好的去处不至于跟他们鱼死网破,不然又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山民就这样苦着日子过了好几年,有些受不了的就往外跑,但是山下日子还不如山上,这里虽然也苦也穷,却至少不会莫名其妙撞上诸侯混战,不过很多跑出去的人回来后都得到一个消息。 他们的圣母娘娘好像真的复生了。 山民们欣喜若狂,又都回到山上,等待着圣母娘娘的降临。 杨婵看着他们的眼泪,沉默许久,说:“可我一直在西岐,你们在这里等着也无用。” 这些淳朴的山民们笑呵呵地说:“外面打着仗呢,像娘娘这么良善的神仙,肯定得一路走一路救人,一路上肯定会耽搁很长时间。” “不过西岐离这里不远,我们一直相信您会回来的。” 杨婵来这里就是路上遇见而已,完全是意外,她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好,专程天降下来拯救他们。 她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但那些兴奋的山民们看不懂她的羞愧,他们继续兴高采烈,热情洋溢,那个最初向她许愿的樵夫又哭又笑,道:“我都跟我媳妇儿还老是说,如果您在的话,安儿就不会死了。” 杨婵立即抬起头,问:“安儿怎么了?” 樵夫成亲后不久,就有了孩子,名字还专程找杨婵取的,叫永安,就是希望那个孩子永远平安。 不过杨婵这个人可能天生就跟取名这件事不太对付,被她取过名的孩子都死了。 陈塘关那时候是这样,华山也是这样。 樵夫身旁一直沉默的女人忽然哭了,她说:“他饿死了。” 她看着杨婵桌子上的东西,声音很轻:“他饿死之前要是能吃这么好就好了。” 樵夫闻言一惊,连忙说女人晦气,把她赶到屋子里去了,热烈的气氛因此阴沉下来,杨婵听到屋子里传来的女人失去牛犊后母牛一样低低的哀鸣声。 樵夫的神情有些尴尬,不止是他,大家的神情都很窘迫。 看看桌上的那些四象嫌弃吃的东西,其实是他们的所有了,难得圣母娘娘来到,他们却不能像当年一样拿出新鲜的果蔬和山货进奉娘娘。 老君喝酒的动作也停了,他拿着酒杯看了杨婵一眼。 杨婵站起来,说想要上山看看。 大家忙不迭地点头,争相为杨婵指路。 当年那个修得高大巍峨的道观早被李靖一把火烧了干净,后来的道观又是山民们自发修得,这些年他们的日子过得越发艰苦,后来的道观当年比不过从前,不过,至少能放下一尊巨大的神像。 杨婵跟着他们走过了当年烧毁的道观,走到了山腰另一边的位置,看到了新的道观。 老君踏入道观以后就停了步子没再往前走了,四象却不明所以地蹦蹦跳跳,杨婵被人们簇拥着来到了他们精心铸成的神像前,他们的目光饱含着期待和喜悦,看了看那座高大却温柔的神像,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身旁活生生的杨婵,像是等待母亲夸奖的小孩子,不安、喜悦又期待。 杨婵抬头一望,看到了自己。 她披着雪白的头发,柔和的眉眼低垂,半掩一双璀璨的金眸,手持宝莲灯,神情悲悯,眉宇间含着淡淡的忧愁,淡粉色的唇轻抿着,蓝色的鲛纱飘飘若仙,恍若九重天上降临的神女。 她有一颗凡心,和他们一样贪婪、一样弱小、一样自私,说到底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凡人,可她这样的人竟然被供奉在高台,成了神。 人、人、人、人。 神、神、神、神。 她这样的人,竟然是神。 她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像一块难以融化的冰哽在了喉咙上,上下不得,水火不容。 然而,冰块被滚烫而炽热的人心包裹着总会融化,她仰着头,眼前的自己变得模糊,失神时她听到四象捧着她的眼泪,大惊小怪地喊道: “娘,你哭了。” * 通天从碧游宫中七七四十九重小境界里终于苏醒。 刚刚苏醒,他头疼得快要裂开了,他摁着头,拖着宽大的衣袍,从碧游宫中最大的寒潭中爬了出来,他一身都是足以凝成冰的冷水,但一爬出寒潭,正好浸在蓬莱岛终年温暖的阳光里,身上的寒气逐一散去,冰火两重天,实在不太好受。 他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年纪大了,倒也不能这么折腾。” 随着他走动的步子,没过半身的寒水逐渐褪去,他整个人都逐渐浸在温暖的日光之中。 宽大的衣袍因为浸了水变得沉重不堪,紧贴着他的皮肤,死死坠着,重的要死。 好烦。 他抬起一手,身上迅速聚起温暖而和煦的风,轻轻一吹,身上的水就全干了,他这才算觉得舒服了,揣着手,赤着脚,往外慢悠悠地走,走到外面,等候已久的无当圣母激动地跑了出来,站在他身前,要哭不哭地说:“师父,你没事!” 通天摸了摸下巴,笑了笑,说:“收个正经人还蛮有意思的,平时一个屁也蹦不出来,关键时候哭的倒是最响亮的。” “师父!” “诶呀呀呀,对不起嘛,”通天笑呵呵地说,“开个玩笑怎么还生气了?” “这个玩笑不能开。” “我知道,”通天像是想到什么往事,怅然地叹道,“我知道。” “您身上的伤好全了吗?” “嗯,差不多吧,”通天拍了拍胸腹上那个曾被捅穿的大洞,说,“拿线缝了几针,勉强堵住了,养了这段时间,也差不多该好了。” 无当圣母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知道他肯定说了谎,她死咬着唇,终究没有多说,依旧如平时一样,作为最沉默的一个弟子,伴在身侧。 通天看她一脸便秘的样子,哄道:“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你怎么总这个样子?” 无当圣母低下头,说:“师父恕罪。” 通天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头:“当年捡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就该跟着玉清混,顺天克己,真是个修无情道的好苗子,可惜生了个禽兽身,也只能委屈委屈跟着我虚度时光了。” “若不是你自己努力,我看呆在截教的你,怕是这辈子都仙途无望了,”通天“嘶”了一声,像是发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悄摸说,“偷偷告诉我,你们修这种道的人,是不是都是卷王啊?” 无当圣母无奈道:“师父,你不要再说些无聊的话了。” 通天“呵呵”两声,有点不想走了,顺势坐在草地上,望着蓬莱岛千万年不变的风光,感叹道:“哎呀,这也不笑,看来我调戏仙女的功力减退,这辈子怕也是讨不到老婆了。” “师父……” “好啦好啦,别总一副全天下我最有口难言的样子,”通天双手抱胸,说,“有话快说,有屁就放。” “您的伤真的好了吗?” “好吧,”通天说,“大小姐这次确实是有点狠,给我捅了个对穿,没个百八十年是好不了的,也怪我,上赶着送人头,谁知道,嘿,这臭小子竟然不是来杀我的。” “啧,”他烦躁地挠了挠头,“我真是蠢,白挨了一刀。” “不过,”他又莫名其妙地笑道,“这是不是也说明大小姐功力再次精进,境界已经远超了我们这些师兄弟,奔着当年的师父去了呢?” 无当圣母跪坐在身旁,听他无意义的念叨他总是过不去的昆仑山,他说:“我这辈子估计是达不到师父那个地步了,哎,心气儿散了,再没当年那个狂的找不到边儿的样,我本以为自己算是懂得了些道理,结果,刚刚发现自己这些年就是在得过且过啊。” 说着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出了眼泪,然后蜷缩成一团,笑声戛然而止,什么声音也没了。 无当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跪到地上去拉他,通天却没有起来,他起不来了。 好烦啊,他想,真的好烦啊。 他抓住无当的衣袖,问:“我的宝贝徒弟,你说说,我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 他声音变得越发低沉:“我还想像师父说的那样自由一点,随便做个什么,做妖怪、做妖魔、做人、做神仙……哪怕是当只畜生呢?” “可我做了什么?” “害死了师父,违背了誓言,放纵手下弟子作恶,如今还因为我,整个截教将逢大劫。” “我真不是个东西。” “师父。”无当强行将他拖了起来。 “截教无道。”通天看着无当,透过她,不知道在跟谁对话,“你所期盼的另一半大道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无当抓着通天的手,却说:“无道便是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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