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 “看样子他已经走了很久了。”我说:“还活着的话,要不要我去杀他?给你打个折。” 她又笑了。 我们泡了茶,应该说,她给我泡了茶。 我和她靠在沙发上,她并拢了双腿,头落在膝盖上,转向我这边,却并没在看我。 时间还早,我已经找到了今晚免费睡觉的地方,明天回家,没有更多安排了。茶是薄荷的香气,没有下毒,我决定听听阿莱塔的故事,说不定对我以后我给弟弟讲故事有参考。 但我没有想到,这个故事会那么长。 要从上个年代开始说起。 “那年我九岁,收到了死亡威胁,妈妈为我找了一个保镖。” 第 7 章 那年阿莱塔九岁,收到了死亡威胁,妈妈为她找了一个保镖。阿莱塔的妈妈是一名艺术家,平日很忙,忙到一个月和自己女儿见不上几面,通常还是在夜晚。 现在想来,两人从很久以前就没有在白天见过了。 死亡威胁的邮件不常有,因为妈妈是个纯艺术家,不参与公共事务的话题,她描绘“美”的能力无人能及,是世界上还活着的艺术家中作品拍卖额最高的女性。纵使无数人将她追捧,她也从不在摄影机前露面,保持着神秘的幕后创作者的身份,纵使如此,还是有人找到阿莱塔家的住持,起因是妈妈参与了流星街的事件。 1990年,就在阿莱塔生活的这座城市里,接连发生了几起随机杀人事件,无一人生还。被害者被用极残忍的手法杀害,凶手的线索无人知晓,报纸和电视上天天播放滚动播放这个消息,一时人心惶惶。 当时阿莱塔在读小学,每天上下学,她都是和其他孩子们一起走回家的,孩子们对社会事件一知半解,只觉得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但比起案件本身,提早放学这件事更加他们开心。不少孩子家都有大人来接,和阿莱塔同行的朋友也是,阿莱塔家没有人来,好在朋友的家长是个好心人,每天路过阿莱塔家所在的街道上,都会将她放下来。剩下大约两百米的路,由阿莱塔自己走回去。 不久,警方将一位没有身份证的流浪汉当成嫌疑人逮捕,社会舆论甚嚣尘上,法院要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审判,只是按照程序,最快也要半年才能将人关进监狱。 不过,人们脸上的笑容逐渐回来了,阿莱塔又能和朋友们一起走回家了,直到有一天,一个朋友忽然问她“阿莱塔,你妈妈为什么在帮助那个有罪的人”。阿莱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询问朋友,朋友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听大人说的,你妈妈在帮助那个杀人犯”。 朋友的家人在法院工作,知道的比阿莱塔多也正常,这些话却更像是一种指责。阿莱塔想去找妈妈问个清楚,到了她工作室外又犹豫了。 房门紧闭,里面是阿莱塔不被允许踏入的地方,因而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去。她觉得,如果妈妈真的和这件事有关,是会告诉她的。 过了几天,阿莱塔在学校里被叫做“杀人犯的小孩”,她和对方吵了一架,没能打起来。放学后路过报刊亭,她看到挂在贩卖架上的报纸。 这时,阿莱塔才知道,她的妈妈为那个杀人者绘制了一副作品。 那幅画,应当如何形容才好,只是看了一眼,阿莱塔的脑袋里就响起一个声音,要她移开视线,可内心又有另一个声音,让她直视着画面,迫使她站在它的面前,通过画中人睁开的眼睛,将她自身审视。 年幼的孩子,被一幅画掐住了脖子。纵使阿莱塔已见过许多母亲的画了,这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或许也夹杂了她在学校里被暗中排挤的情绪。 “那个人,是我的爸爸吗?”阿莱塔问妈妈的代理画商。 阿莱塔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她曾一度以为代理画商就是她的爸爸,只是和妈妈分开了,所以不好对她说出口。虽说她和代理画商先生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但也曾有过要将头发染成和他一样颜色念头。 要说为什么会有这般无端的猜想,只因她见代理画商先生的时候比见到妈妈的时候还多。 本来一个月至少能遇见妈妈一次,可这回从上次见面已过去了三个月,也就是案件的嫌疑人被抓到之后,她就未曾再与妈妈见过了。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代理画商先生笑着问阿莱塔:“当然不是。他和你的妈妈是同一个地方出生的,所以你的妈妈才会帮他。” “流星街?”阿莱塔问。 “流星街。”代理画商先生说。 此前阿莱塔就听过流星街了,知晓这个地方的存在,是一个值得炫耀的知识,不过对她来说,这也是个无比遥远的地名。在同学们讨论家里的出身时,阿莱塔更常说的是“我是本地人”。 想来是学校的隐私保护做得很好,也可能是这地方本就不大,人人都对自己更为关系,纵使不少人都知道阿莱塔的妈妈是一位有名画家,也不曾将这件事透露出去,阿莱塔自己更是少提起此事。 这一回,同学们却和往常不同,好似要将妈妈做错的事全都倾倒在阿莱塔的头发上,对她冷嘲热讽。和她一起回家的两个人也同样,一个立刻不再做她的朋友,另一个对阿莱塔说“她很害怕”。阿莱塔不知道朋友在怕什么,但朋友望着她的眼神,就好像阿莱塔会将她杀掉。 阿莱塔开始一个人回家。她不认为妈妈有错,她承认,她也有过一丝质疑,因为她从妈妈那里得到的只有长久的离别,但她也曾给过阿莱塔关心,在夜晚抚过她的头发,亲吻她的额头,哪怕最后留给她的是关上门的身影,阿莱塔还是会在梦中见到妈妈。就凭借那份温暖,阿莱塔选择相信。 看到家外的墙壁上被泼了油漆,是几天后的事。红色的“DEATH”流淌着,好似一副艺术作品,阿莱塔没有看过更丑陋的东西。她在按下门铃后匆匆进了门,代理画商先生在前厅,阿莱塔朝他走去,要和他说墙上写了文字的事。 “阿莱塔,我一直在等你。”代理画商先生叫她的名字:“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那一刻,阿莱塔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比她这些日子面对的一切还要大的事,她已经处在漩涡的最中心,代理画商先生的表情却依旧同往常般云淡风轻。 “你的妈妈给你找了一个保镖。”代理画商先生说:“你来见见他吧。” 阿莱塔习惯了被硬塞东西。 她的一切都是妈妈给予的,这座时常没法见到人影的大房子,她就读的国际化的学校,日常的衣食住行,全都不是她自己选的。 她的确没有什么特殊的喜好,也总是被说是个乖巧的孩子,就连最难以忍受的——见不到自己的妈妈——她都已经接受了。 因而阿莱塔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发脾气。 她边掉眼泪边生气,嘴巴的形状就和气泡一样模糊不清,说出来的话也是。 “……不要……她根本不知道……为什么……”阿莱塔几乎嚎啕大哭,想到面对着的是总归还是陌生人的代理画商先生,她努力克制着,保留了最后一点矜持,用手遮住了脸:“我在学校……多么……” 代理画商想必是手足无措的,好像有其他人来,他和说了些什么,阿莱塔没注意听,也不想知道。她正处于崩溃的边缘,因为无力,所以大声嚎叫着。 有人摸了摸她的头。 阿莱塔以为是代理画商先生,可后者从未这样做过。这份抚摸逐渐让她冷静了下来。 她放下了手,抬起了头,同来人对上了视线。 少年面色白净,裹在一身黑色的西装下,和学校变装日时那些要装成大人的男生穿得差不多,却没有格格不入,令人想要笑的感觉。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可以说是充满善意的。 两人的身高差了十公分左右,少年略微弯下膝盖,同她说话。 “你知道吗,阿莱塔,在古代卡佩里语中,是极光的意思。” 阿莱塔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连眼泪顺着下颚淌到了锁骨上都毫不在意。 “那么现在你知道了。”少年眨了下眼睛,嘴唇依旧是上扬的:“我是库洛洛·鲁西鲁,从今天开始担任你的保镖一职,请多指教啦。” 第 8 章 “我即刻就喜欢上了他,”阿莱塔说,“谁会不喜欢一个习惯面露微笑,充满朝气的男孩,尤其那时的我正处于艰难的时刻。” 阿莱塔害怕上学,库洛洛跟着她到校门口,但他不曾走在她身旁,也没法和她出现在同一个班。 他快十四岁了,实在没法假扮成小学生,说是留级的,反而会引起人的注意。后来阿莱塔才知道,库洛洛要做的不仅是保护她,或者说保护她并非是他来到她身旁的目的。 学校里的生活并不快乐,阿莱塔遭到了孤立,她觉得大家不再和她一起玩耍,尤其是在需要分组的时候,她总是落单,和那些被讨厌的男孩站在一起。那些男孩粗鲁而吵闹,大家都不喜欢和他们玩,阿莱塔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其中一员,她和曾经的朋友们交汇视线,互相打招呼,阿莱塔每每想要多说,但她们逃也似地离开她身旁。 这些事情,阿莱塔没和其他人说过。由于库洛洛大多时候总是在远处看着她,她不曾对他说起。在外面时,他像是幽灵,她每每回头,都能看到他,在家里,他与她的距离逐渐拉近。阿莱塔有不会写的题目,苦思冥想,吃饭的时也在走神,他看来出来,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那是一道语言学和数学结合的题目,由三种语言构成一个算式,要列出各种可能性。库洛洛看着题目,思索了三秒就得出了答案。的确是三秒,墙边的秒钟发出了声响。阿莱塔睁大眼睛,在她茫然之时,库洛洛拿过她手里的笔,在一张白纸上将答案一一列出。 阿莱塔让自己用力盯着他的字迹,她的心却无法离开他的身上。 难怪库洛洛不用上学,他什么都知道,他能同讲故事一般叙说这个世界的历史,也能像歌唱一样阅读各种语言的书籍。阿莱塔带他去了家里的图书室,她看到库洛洛露出无比欢喜的神情,他报出书的名字,说它们是其他地方都难以寻得的古本。 在这一天之前阿莱塔从不曾知道,她生活着的世界是这样小。 她不再害怕没有朋友了,她在学校里读书,读库洛洛挑选的那些书。他替她做出选择,好像知道她想要读些什么,关于无尽、浩瀚、神秘与瑰丽的幻想。她快速地完成课题,和库洛洛一起捧着书,坐在图书室的窗台上。有了他的背叛,好像痛苦也不再是痛苦,思念也被缓解。 “是不是我太得意了,”阿莱塔说,“或许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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