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来,西北的战事频频传来捷报,纵然十四爷是第一次带兵,但却不可谓不神勇,康熙对十四也愈发荣宠,不由有人揣测起康熙是否有以十四阿哥为储君的心思来。 适逢太后去世,康熙却坚决否决了恒亲王代为打理丧事的提议,强撑病体也要亲自为太后举哀治丧,丧仪一过,康熙亲自将太后送入顺治皇帝的山陵还没有两日,康熙又迅速的病倒了。臣僚们妄图揣测康熙的心意,便试探性地上折子提议是否要将十四爷传回京中,毕竟康熙的身体情况愈发不好,若有山岭崩塌的那一日,储君仍在千里之外,难免不生乱象。 谁知康熙非但不采纳这人的提议,甚至勃然大怒,以此人居心不轨为由,将人斩首弃市。 朝野上下一时默然,谁也不敢再触怒病重的皇帝,再不敢提起议储之事,可康熙的身体情况就摆在那儿,静默的朝堂之下是更深的恐慌。 畅春园的九经三事殿里,隆科多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在明黄色的绢帛上写下康熙口述的话,张廷玉在他身旁,将这件发生在一个平凡午后,即将改变天下将来几十年的事情无声地记述在起居注上。 罢笔后,隆科多长舒一口气,捧起绢帛递到康熙眼前给他过目,康熙寥寥看过几眼,便见到卷轴下隆科多额间汨汨流淌的汗水,他轻轻一笑,“朕挑的这一位,必定是能叫天下百年无忧之人。你不必害怕,众人亦可以安心了。” 张廷玉与隆科多不敢答话,一室寂然无声。 第二日朝会上,康熙便下令叫四爷去刑部,三爷去户部,八爷去工部,这两年来康熙不断地令几位皇子在六部之中轮番协理政务,朝臣们一时更难看清他心中真正属意的继承人是谁。又见康熙休憩几日后精神还算不错,便也只好将疑惑埋在心底,老老实实地恢复到往常的样子。 四爷这日照常去畅春园给康熙请安,除却他侍弄的稻米瓜果,这次他还带来了一盒药膏。 “儿子已将药膏给刘院判检查过了,其中绝无与汗阿玛平日所服药物相冲之物,”四爷在地上磕了个头,将药膏递给魏珠,“儿臣听闻太医院为汗阿玛施针,斗胆进药以佐。” “你倒是胆大,敢去太医院探问朕躬?”康熙轻瞥他一眼,语气不辨喜怒。 “万民仰赖君父,儿子只愿汗阿玛早日康复,无论该当何罪,儿子甘受之。”四爷抿了抿唇,他确然出自一片真心,“此药膏的方子儿子一块进上,相似效用的活血药膏太医院中应也有方子,汗阿玛命太医们做新的来亦可。” “好了,朕知道了,你跪安罢。” 康熙沉默一瞬,眼中仿佛也有些触动,到底没再说别的话。 转眼就到了中秋,即便康熙身体情况并不容乐观,他仍然坚持要出巡塞外,叫草原上的百姓也能披被恩泽,三爷和四爷在京中留守监国,八爷倒是被康熙一同带去了塞外。 “今年中秋不必到宫里去参加晚宴,咱们去街上逛逛可好?”宝月灵机一动提议道。 以往每年不是跟着在塞外就是要去宫中办宴,分明是宝月的生日,却也没有真正好好过过一次。今年适逢太后过世,康熙又不在京城,后宫的娘娘们这才把晚宴取消了,他们只需白天去给德妃娘娘请个安便可。 四爷自然是无有不应,中秋这日从宫里回来后,宝月便和四爷换了一身衣裳到京城的街上去,中秋元宵这些节日城里放开宵禁,任凭万民同乐,花灯列市,粲然生辉,照的天上那一轮皎洁的圆月也暗淡起来。 宝月换了衣裳,却也并不肯把自己往丑里打扮,她不带那些金灿灿的贵重首饰,换了低调一些的玉石,珍珠点缀在耳边和湖蓝色的裙角,可只要有些眼力见的也知道她身上的不是凡品。四爷墨色的袍子在她身边一下就显得愈发光华内敛,宝月甚至振振有词,“若是穿的太简单了,万一有人以为咱们好欺负呢?” “若有人来冒犯你,自有巡逻的侍卫。可你穿的这样富贵,到时候被人家宰了,做生意是你情我愿的买卖,衙门可是不管的。” “你瞧瞧这两个璎珞哪个更搭我的裙子?”宝月才不管这些,她回过头来,笑吟吟地给四爷带上一顶高帽,“有哥哥在我身边,必不会叫我白花钱的。” “这个月白色的好,”四爷轻而易举挑出来一个,将璎珞挂在她颈间,他轻轻一笑,“你若是被人家宰了,那可是我的银子。” 今夜道路周边比平日的白天还要热闹许多,灯火通明,还有不少少年儿女聚在在河边放花灯,人流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共赏天上一轮明月。飘摇的彩旗之间,罗列着一排排小摊子,吆喝叫卖着各色各样的东西,金石古董、吃食点心,乃至面具首饰,甚至还有表演杂耍技艺的。 宝月买了一份蜜糖糕,大约是京城的百姓生活水平高,上头除却山楂碎,撒的还是真蜂蜜。很快她又看上了新的东西,一处卖首饰的铺子上,一条月白的,微微泛蓝的头巾。 “夫人,这可是流光纱,江南来的,贡品都没有这样的品相呢,瞧这色泽,就像月光流淌一样,和您身上这件衣裳多配啊。”那摊主眼睛一转,连忙殷勤地笑道,“爷可要为夫人买下?” 那做买卖的这话一出,宝月眼睛越发明亮起来,那份糖糕早不知被她忘到哪里去了,只眨着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去瞧四爷。一个眼神换二十两银子,怎么也不算亏。 四爷在宝月的指示下将透明的纱巾卡在她的发髻上,她掀起眼前这一匹月光,抬头朝他望去,在火树银花的集市里,喧嚣一时都远去了,仿佛还像当年坐在床上掀起朱红的盖头一般。这么多年过去了,四爷才恍然发觉,他分明记得清楚,连当时照映在她脸颊边的一对龙凤蜡烛都历历在目。 四爷盯着她的眼睛一时恍惚,宝月口中张合几下,他却不曾在闹市中听清她的声音,于是倾耳去听。 “——我的糖糕呢?” 她的眼睛依旧亮晶晶的,满是欢快。 “在这儿呢。”他无可奈何地大笑起来,从手中的盒子里捻起一块,喂到她唇边。 宝月牵着四爷的手,四爷卡的位置不好,纱缎从发髻往前头坠下一截,影影绰绰地盖住了她的眼睛,叫她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杭州也有这样的缎子,只是量少,我从前也买不到几匹,怎么如今都卖到京里来了。”宝月看着眼前被流水月华笼罩着的朦胧街景,忽然有些疑惑道。 “大约是得益于老九,”四爷冷笑一声,“他本事可大呢,从内务府的奴才里叫人给他去盛京那儿采东珠人参,再拿到江南去卖,从江南低价买布匹绸缎,又运到北方来。一路上只要奴才们亮明身份,当地官员自然伺候的妥妥贴贴的,一文钱路费也不必他花,他的奴才们反倒还能连吃带拿。” “......” 宝月被九爷这资本积累的方式惊呆了,这是大清三角贸易?
第84章 宝月又拉着四爷一块去河边放灯,数不清的花灯在层层涟漪之间漂游,将夜晚的江面映地彻亮,中秋节的花灯大多是为了寄托对远游在外亲人的思念,她在灯里写下阿玛额娘的姓名,目送着那盏灯远去。 大约又逛了半个时辰,二人便启程回圆明园里,纵然街上的夜市未散,可四爷如今日日忙于监国事务,也只能抽出这一个晚上的时间而已。 “咱们去一趟王府吧。”宝月坐在马车里忽然道。 四爷瞧她一眼,随后便点了点头示意车夫转向。 未几,马车便摇摇晃晃地在王府门口停下,四爷扶宝月下来,一团圆月高高地悬在枝头,静静地笼罩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庄严府邸。宝月令出来迎接的太监退下,她循着记忆走入其中,向西几百步,便是面阔七间的正殿,三色的琉璃瓦在月色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你想来看前院?”四爷问道。 不是的,宝月在心里想,她想看的是那座雍和宫里的银安殿,那个故事开始的地方。她闭上眼睛,对着正殿的匾牌躬身拜了三拜。 “方才对着河灯不许愿,怎么要到王府里来拜?你许的什么?”四爷笑道,他只以为她是在对月亮许愿。 “说出来可就不灵了,”宝月转头朝他笑,月光碎在她的眼睛里,可她对自己的愿望却缄口不言,“今日是我的寿诞,神佛会第一个实现我的愿望的,是不是?” “有什么东西你还要求助于神佛?”他可没有短缺她什么,四爷牵住她的手,去亲她流光纱下的眼睛,再柔软,再像流水一样的纱绸也带着涩意,带着温热的纱绸触感落在她的眼角,惊起一阵痒意。 他语气中还带着笑意,“只要心诚,佛祖会看到的,至于会不会第一个实现你的愿望,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大概是因为她求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位神佛。愿她两辈子的家人都平安喜乐,也希望她身边的四爷能顺遂地得到他想要的。 忽然觉得方才宝月吃不完的糖糕有点太甜了,四爷看着她仰起脸朝他笑,喉间微不可见地滚动两下,甜到他嗓子有些痒,他更紧地握住宝月的手。 西风渐渐带来寒意,竹叶上也挂满了白霜,御驾回京后,京中愈发如同一潭死水一般地沉静下来,康熙并不乐观的身体情况叫众人愈发觉得这个秋天肃杀萧瑟。 “论理说,今年该是要去盛京祭祀祖宗的,”康熙咳嗽两声,如同破旧的窗户被寒风吹动,他浑浊的双眼愈发暗淡,“朕实在难以成行,便由你去罢。” 四爷被康熙传来寝殿,才汇报过这段时间未曾发去塞外的其他事务,就忽然听到一道惊雷落在耳边,他感到一阵不可思议,下意识地抬头,便撞上康熙等待已久的平静目光。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是。”四爷只觉得热血上涌,冲的有些头晕,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他低下头,试图按捺住自己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脏,忽然觉得眼眶涨的发热,后退两步抖着手向康熙磕了一个头,“万望汗阿玛以天下为念,保重圣躬。” “起来罢,朕知道了,你上回进上来的药不错,朕已然好多了。”康熙语气轻松,甚至还带着笑意,仿佛自己方才只是说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才站起来的四爷听了这话,眉宇间闪过一丝挣扎。他知道这时候绝不应该再多话,应当比起从前更加谨慎,才不算辜负圣恩,可他沉默一瞬,却到底又一掀袍子直挺挺地跪下了。 “儿子不敢欺瞒,那药乃是十三所配。他久病成医,听闻汗阿玛苦于风疾,日夜难安,求览百书,才以此药进上。” 康熙没有说话,佛珠拨动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十三有腿疾,如今好些了吗,他如今尚还年轻,要好好调养,朕改日传旨叫太医院的去瞧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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