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些什么,康熙却先声夺人地打断了他。 “你跪安罢。” “是。”四爷垂下眼睛,慢慢后退两步后便转身离开。 康熙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四爷的背影,他步伐坚定,意气风发,和那日卸下一身重担,离开御帐的太子是全然不同的气势。是造化弄人,他从胸腔里深深叹出一口气。 “你叫十三再等等,他是个好孩子,”他忽然出声道,从胸腔中发出两声嘶哑的咳嗽,声音变得浑厚有力起来,“老四,好好说。代朕向祖宗们,好好说。” 夕阳破开云层,浮光洒在陛阶之上,映出悠远的辉煌,朱墙金瓦的夹道之间,是亘古不变的沉默,人生如逆旅,而天地久在。 “玉娘!” 宝月坐在桌边,她难得描一个绣样子,才闻声回过头去,就被快步进门,万分激动的四爷抱个满怀。他激烈的心跳在她耳边轰鸣,双臂像钢铁一般禁锢着宝月,几乎叫她喘不过起来。 “这是......怎么了?”她好容易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抬头望去,便见他双目湛湛,牙关咬紧,额边流淌着汗水。宝月想拿帕子替他拭去汗水,才一触碰到他的皮肤,便发觉他整个脸庞都在微微颤抖。 宝月屏住呼吸,他俩久久地对视,四爷微微颤抖的嘴角忽然牵起一个笑来,然后越来越大,最终放声大笑起来,他将宝月拿着帕子的手紧紧捧在手中,泛红的眼眶里满是神采。 “汗阿玛,叫我代他去盛京祭祀先祖。” 宝月呼吸一窒,定定地朝他眼中巡睃,她心中高高悬起一个猜想,四爷越发用力地将她揽在怀中,他含笑肯定地给以回望。宝月心中一定,霎时双眼一红,紧紧环住他的腰腹,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里,她声音哽咽,“我、我真为你高兴,哥哥。” 这十几年来,他的殚精竭虑,谨小慎微,她都看在眼里,旁人不敢说的话,是他在说;旁人不敢做的事,是他在做。他一腔抱负,满怀赤忱,上无愧于天地祖宗,下无愧于黎民百姓,她无比相信,他做得到,也做得好,会比旁人都要好。 四爷感受到胸前的凉意,心中流淌起汨汨暖流,他从怀里捧起她的脸,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露珠,炽热的温度染出一道红霞。二人近在咫尺,呼吸交错,他一双凤眼中分明含着志得意满的笑意,一路从她洇红的眼角吻到下巴,他口中满是苦涩,心里却都是甜意。 宝月伸手覆住他在自己脸颊边的大手,缠绵地插入他的指缝当中,她用鼻尖与四爷相触,长发吻过他的耳侧,她的呼吸清清浅浅地,在他耳边带起一阵战栗。 随着一声叹息,他们落入帷幔之中,宝月隐含笑意的声音响起,“我就知道......是最准的。”浓云侵袭,她的声音很快和月光一起吞没在野兽的獠牙里。 四爷按捺不住的狂喜很快随着太阳的升起消逝在融夜,第二日出现在人前的,又是那个不苟言笑,铁石心肠的雍亲王。 令四爷代行祭祀的消息一出,朝臣们本能地开始揣测圣意,这可不是普通的祭祀,若是祭天地,求雨水,或是去前朝陵墓祭祀也就罢了,去盛京祭祀,可是做皇帝的三年一度向祖宗汇报工作,这岂是常有的事情? 然而有前回十四爷的惨痛教训在先,这次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怕也做了那斩首弃市的冤魂。于是在大臣们不可思议的缄默之中,四爷便平静地去了一个来回。 四爷回来后,康熙也并未对他表示出异于常人的偏爱荣宠,朝臣们心怀疑虑,却也不免觉得也许这又是康熙的障眼法,就连一向足智多谋的八爷,也不免有些犹疑起来。 “我看既然万岁并未下明旨,咱们便不必多心,从前太子是什么样的待遇爷也是瞧见的,若万岁真有心立储,岂会叫新太子还比不过被废的旧太子呢?如此太子的威严何在?”八福晋抚上八爷的肩头,为他披上狐裘。 “圣心难知,威不可测。若论讨汗阿玛的欢心,我不如四哥多矣。” 八爷眉目沉沉,他面色略有些苍白,是病根未消的缘故,今年他和康熙一同出巡塞外,他途中病了,康熙却命人将他挪了出去,只怕过了病气。他知道康熙亦在病中,为圣躬要紧,再小心也不为过,可一帮太监命他快快离开行宫的时候,他却不免还是感到一阵屈辱和寒心起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沉郁,又很快对八福晋勾起一个温和的笑来,“那两只海东青驯好了吗?” “驯好了,他们品相难得,浑身上下无一丝杂色,千百只里也找不出一对这样出挑的。咱们在万寿节进上去,必没有比这更能讨万岁欢心的礼物了。” 八福晋挑眉一笑,这对海东青世间难寻,是她托九爷花了大代价才寻来的,满人自古便有驯养海东青的的习俗,康熙又自认是满洲巴图鲁,垂暮的皇帝看到这样英武的海东青,如何会不喜欢? “不必等万寿节了,年节里便进上去罢。”八爷眼中闪过一丝急躁,若再等下去,恐怕就只能等到四哥登临大宝的消息了。
第85章 皇帝愈发病重的身体令这个大雪纷飞的年节蒙上一层苍白阴郁的不详色彩,英雄迟暮,就如同一艘沉舸,众人只能诚惶诚恐地注视着它吃水渐深,终究还是凡人,凡人只有无可奈何,而无回天之力。 这几个月来,诸位皇子间的斗争愈演愈烈,以康熙的身体状况,谁也不敢再徐徐图之。 大年三十的夜宴里,康熙坐在御座之上,他的身形在旷阔的金殿里愈发显得瘦削,百官臣僚按序向皇帝恭贺新春,吉祥话翻着花样地说,以希冀讨来一个御赐的福字,人声鼎沸,推杯换盏之间,一派喜气热闹。 八爷瞅准机会,在康熙瞧着心情还算不错的时候献上了自己的礼物。 “儿臣寻来一对纯白无暇的海东青,海东青号称万鹰之神,汗阿玛是万民之主,合该有之。”他行了一个礼,亲自走到蒙着黑布的金笼子面前,“儿臣恭祝汗阿玛万寿无疆......” 八爷扯下布帘,话音未落,展现在众人眼前的,赫然是一对奄奄一息的海东青。 霎时一室安静,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众人脸上异彩纷呈,八爷党中的人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康熙盯着那一对海东青沉默良久,缓缓轻声打破了殿中凝滞的气氛。 “不忠不孝之人,朕与你父子恩义绝矣。”他的语气很平静,眼中的寒意叫欲张口为八爷求情的朝臣也一时胆寒,讷讷不言。 “一对才长成的海东青,最是年轻体壮,千里风雪也耐得,怎会无故变成这样!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此人心怀不轨,是真正的其心可诛,汗阿玛当彻查啊!”九爷见八爷沉默地跪在那儿毫不反抗,一时急了,他怒目而向四爷,口中所说的此人不言而喻。 九爷说的不错,八爷眼瞧着它们好好的被送进笼子里,几个时辰的功夫,海东青翻山越海也不怕,怎么会因为在漆黑的笼子里关几个时辰就奄奄一息,可如果是人为,皇宫大内,戒备森严,谁又能做这样的事呢。 八爷在掀开笼子的那一瞬就早已想明白了,他不辩解,不抵抗,并非是反应不及,仅仅是因为如今再说什么也是无用而已。 康熙果然毫无反应,九爷的话不曾惊起一丝涟漪,他这样豁出去为八爷张目,却也是徒劳无功。 此事一出,谁也没有了过节的心思,除夕夜宴就在这样的惊变里结束了。 马车陆陆续续地驶出宫门,车轮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辙痕。 事发之时,宝月同娘娘们在偏殿里举宴,吃到一半的时候,宝月就见一个宫女悄悄附到德妃耳边说了什么,德妃面不改色地微微点头,便又拿起玉箸,如同无事发生一般。可几息之间,宴席间的气氛却悄悄变得诡异起来,宝月抬头一看,其他几位娘娘面上的神色也都露出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众人装聋作哑,食不知味地吃完这一顿年夜饭,等回到了圆明园里,宝月才从四爷口中得知前头大殿里的事。 “是皇上自己......” “大约是罢,我也不过是猜测而已,”四爷眉目平静,“分夺权柄,便如同反形未具,真正有没有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汗阿玛心里,他做了什么,” “汗阿玛不是容不得他,只是最恨有人借皇子的手搅动风雨,摆弄朝政,更容不得他背后那些人联合起来,即便他屡次斥责老八,也不惜违背圣意地支持他。”四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忽然轻轻地,带着一丝不确定道,“也许,也有几分为我。” 九经三事殿那日,四爷提起十三的事,欲为他求情,康熙只说要他等,便是欲行李勣故事。昔年唐太宗为叫高宗施恩于李勣,临终前将李勣贬谪出京,再叫唐高宗即位后将其召回。再看今日之举,又如何不令他想到明太祖为懿文太子拔去棘杖之刺之说。 纵然是康熙这样的圣明皇帝,临近暮年也免不了求助起萨满来,他靠在床榻上,听着外头传来的吟唱,心绪渐渐飘远了。 那萨满巫师穿着神衣、带着面具,赤脚在雪地上祷祝,他将手中的皮绳三次将收紧又再放松,用槐树的枝叶点燃火焰,在呼号的风雪之中,奇异的馨香漫布殿外。 “万岁爷,今年祷祝的名单亦按照往年成例来吗?”魏珠端上来一个盘子,上头分散几张纸条,写着不同的名字。 康熙默然拿去几个名字,又开口吩咐加上两个,祈福的名单每年都免不了删删减减,真正始终不变,作为成例的,只有最上面的胤礽。 “自朕病了后,很久没有去看他了,”康熙轻轻摆手,示意魏珠把盘子端下去,又很快将手无力地搭在榻上,“他还好吗。” “二爷一切都好,上月里还有了一个新的小格格,万岁爷忘了不成?” “哦,是朕病的糊涂了。”康熙一笑,竟显得有些慈眉善目起来,他轻轻叹息一声,“今年叫老四去斋宫罢,朕这几日大约是好不了的。” 大雪从天际倾沙一般地落下,洋洋洒洒地铺满尘世,掩去去岁的一切痕迹,只待新的春天到来。 接到旨意后,宝月就令人为四爷收拾好素面的袍子,祭祀前要在斋宫中斋戒三日,不可碰荤腥,自然也不能着华饰。 “园内的事务你一概自行主张便是。”见宝月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四爷无奈回头一笑。 “就没有旁的话与我说么?”宝月依旧依依不舍。 “至多七八日,不必担心,”他捧起宝月的脸,在她额间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随后又将腕间的手串褪下,放在宝月手中,“斋宫里不得带这些东西,玉娘实在想我,就瞧瞧这个。” 这串手串依旧还是当年宝月送给他的那一串,是她嫁妆里的东西,还比不得四爷原本手上那一串品相好,可自从他戴上以来,就再也没有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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