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绷紧了下颌。他知道这句话并不足以说动他,他的任意下属、朋友、敌人当面,都不可能指望靠这两句呓语般的蠢话说动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他们不得一句呛声就已算幸运。苏梦枕看不上要把性命锁在暗室里才肯出来闯江湖的人。——怕丢命还闯什么江湖? 那又是什么力量促使他抽出手腕? 不是言语,还有什么促使他坐到桌前,忍耐性子,等一道春风化雨的力量汇入他阴寒至极的体内,竭尽全力地纾解体内每一块郁结? 苏梦枕没有深思。有的时候不思考就等同于思考。 季卷不知面色阴冷的苏楼主又在思虑什么要务,凝眉收功时,满心思都是苏梦枕比一年以前要更难处理的病。她回回以神照经温养回苏梦枕身体的活力,回回再探,又能发现他的身体被他折腾成一团乱麻,有心想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青田帮能将开战的时机把握在自己手里,但苏梦枕身处京城,多的是本不必打又不得不打的仗,令一句“保重”也流于表面。 她想了想,只能郑重说:“为了我有朝一日神功大成,好来救你的病,你得努努力,活得再久一点。” 苏梦枕的嘴角牵了牵,他没有再笑,但看他神色,也能看得出他此刻是温和而愉悦的。他维持着这种愉悦,将季卷送下了象牙塔,又送出了金风细雨楼。 “最后还有一件事。”在离开金风细雨楼以前,季卷又折过身跟他咬耳朵:“出了这道门,我就要尽力扮演好我的角色了。苏楼主勿怪。” 苏梦枕不接话。他已经对三角恋这个话题很厌烦了,因此打定主意,不再继续为这个话题浪费时间。 他们一前一后跨出金风细雨楼。苏梦枕脸上难得的暖意尽收,声音发寒地道:“不送。” 季卷半低着头,沉默一瞬,而后说:“你保重……” 她说着话,语气里带了泣音,尾音下压,似竭力忍住脆弱。她痴痴扫来,眼中恋绝,在撞上苏梦枕冷漠视线时又转为隐忍流光,咬住嘴唇,柔柔道:“……苏公子。” 苏梦枕伏在臂膀上的手一抖,不知下意识要去抓刀或是另一只手。他一言不发地、迅捷地、头也不回地转过身,毅然往楼子里去了。 季卷咬住嘴唇,顶着金风细雨楼震动的眼神,失魂落魄般地回去留下的别院,一路绕远,力图所有人都能见到她的满腔苦恋,然后合上院门,遣散仆从,平躺到床上,立即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三合楼上,雷损慢慢放下了茶杯。季卷的路线把京城最繁盛的地方都绕了个遍,正好方便他与狄飞惊坐在二楼,完整欣赏到了她的表演。此刻他放下茶杯,不知是佩服还是讥讽地道:“她见风倒的速度比你料想的更快。” 狄飞惊低着头。人在低着头的时候很容易看清视线以下的东西,因此身在二楼的狄飞惊仔细将她收入眼底,得以对雷损回道:“京中如今的局势,已与去年大不相同,看来青田帮是打算两头下注。” “和六分半堂谈利,和金风细雨楼谈情,她倒是清醒。你觉得她会不会也同苏梦枕谈什么生意?”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与苏梦枕谈成什么生意,”狄飞惊道,“但她一定会使尽浑身解数,向苏梦枕表演深情。” “你认为苏梦枕会吃她这套?” “苏梦枕的心是软的,注定了他不会对示弱者无情。”狄飞惊笑:“这就是他的缺点。” “你的意思是,六分半堂推动的这个谣言,很可能弄假成真?” 狄飞惊低着头,心情却似有一瞬轻快,要压抑着本能,才能缓声答:“很有可能。” “这不是个好消息,得想个办法阻止风雨楼和青田帮联手。”雷损叹一口气,忽然又像个操心的父亲,或是快收摊的肉贩,遗憾自家货物无人问津般地说:“唉。你说,他怎么就没有爱上纯儿呢?”
第32章 番外·苏公子的梦 苏梦枕难得做梦。 他几乎是无梦之人,大概因身体困于病痛,夜间睡不了多久就会被胸口闷痛惊醒。上一回做梦,还要追溯到小寒山学艺时期,被季卷莽撞用内力冲昏之后。这回又是季卷,又是因她神照功调理,得以一夜安眠。 他难得入梦,见自己着一身红衣,立在红梅白雪之下。 于是他想起来自己正梦着哪一段往事。他刚被父亲飞书传召入京,还未来得及办成一件大事,已被雷损相邀,夜赴冷宴。 苏遮幕在他临出门前特意叮嘱他换一身更鲜艳的衣服。苏梦枕病色入骨,任谁一眼就能从他的面色上看出他是个沉疴已极的重病人,若再穿艳色衣服,未免更显气色难看。 因此他立即便明白了苏遮幕的暗示,依言换了身正红宽袍,照例将红袖刀收入红袖。 雷损虽盛情相邀,却不在门口相迎,遣六分半堂门人带他,在曲径通幽间四处周折,最终将他带到一处种满寒梅的偏院,告了声罪,身影溜到不见。 苏梦枕已隐隐猜到其间算计,但以他的性格,并不喜欢为此为难卒子,因此放了唯一知道路的门人溜走,自己仰头望天,思索该怎样全身而退。 正思索间,一阵清凌凌古琴自偏院阁楼二楼飘扬而下,声如片雪落顶,浸润心神,轻易将他内心升起的些许烦躁涤荡干净。 是何人在奏曲?环于天地,却似触不可及,如仙音缥缈,刹那要随雪融而逝? 琴声中又多出一道婉转唱腔。女子似因独倚楼头,眼见白雪红梅,杳无人迹,空冷之下,声音中也夹杂丝缕脆弱。她唱:“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那声音如此脆弱,又如此暗藏傲骨,竟唱的是苏轼的《西江月》,明在颂梅,实则对月自诉,便是不愿低头,与京城中无尽肮脏同流。 苏梦枕是苏轼后人,更对词中意深有共鸣,此时听这女子婉转唱来,是在自咏,岂非亦在咏他?心中乱思顿起,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到偏院中唯一阁楼,想要见一见这知音的面目。 此念刚起,便听二楼窗格发出吱呀之声,那楼中弹琴歌唱的女子一曲罢了,竟也与他心念相通般推窗透气,他来不及藏匿身形,视线已直直与高处女子对上,那娇弱女子似全没想到女子偏院处何时走入一位公子,纤手轻掩檀口,浑身如柳迎风般微颤,发出一声仓促的“啊”。 苏梦枕直视着她,像看千万种流云在他眼前化做梦境:“苏某擅闯此地,唐突姑娘。” 那如红梅般冷、如红梅般艳的女子愣了愣,试探道:“是苏梦枕,苏公子么?” “我是。” 那女子怅惘一叹,叹息间全是被雪冰封的身不由己,声音微抖,道:“苏公子不必道歉……想来是我父亲刻意安排,才致使公子误入此处。” 苏梦枕眉心一动,见女子对他纯然微笑:“我是雷纯。” 雷纯。他的未婚妻。早在他尚年幼时,雷损已与苏遮幕定下这门亲事,他知父亲艰难,将其当做命运一般地接受了,虽未蒙面,却也未想过反抗。如今他已见过,是在雷损算计之中,在苏遮幕的含蓄劝阻之下,以最为难看的样子与雷纯见过,而雷纯一双美目溶溶,其间并无被他样貌吓到之意,更无半点回避。她半倚窗台,如他所能想象到的世间最美好的女子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他还能有什么遗憾呢?除却遗憾自己未能在未婚妻面前留下最好的印象? 苏梦枕张一张口:“雷姑娘琴歌双绝,他日必定名动京城。” 雷纯柔柔地笑,单这一笑已足够令院中所有未绽的梅花为她打开花蕾。她笑着摇头:“在京城之中,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何以名动京城?弹琴唱歌,只是我深闺寂寞之时,借以自娱的爱好而已。” “爱好很好。” 苏梦枕简略说。他嘴上这样说,眼见院中风起,雷纯柔柔盈盈,被风拂得身躯飘摇,红梅瓣自窗间滑入,落在她黑瀑样的浓密秀发间。 自在飞花轻似梦。花似梦,人似梦。 远离江湖的梦。 苏梦枕移开视线,深深远望卷着红梅白雪的遥遥天际,道:“夜间风寒,雷姑娘及早关窗,苏某告辞。” 雷纯咬住嘴唇,迟疑道:“你……你看起来病得很重。要不要上楼来取取暖?” 苏梦枕坚定说:“告辞。” 他转过身,正红宽袍拂在雪面,更似流动的红梅,并且是鲜活着的,尚未从枝头坠落的梅。 楼上的姑娘合上了窗,不多时,另一曲苏轼的词牌又从指尖潺潺而下。是旖旎的,温婉的,堂堂然一位世家小姐的美好女子,心地纯善,敏锐聪颖,又不期然透出些许被父亲掌控人生的脆弱,会成为任意世家公子的梦里人。 可苏梦枕望着她,就像隔了一道界限,望另一段幻觉般的人生。 他甚至要想——如此柔弱的世家小姐,可曾见过世间险恶,可曾知道这世上,除却这片梅园,正有人在别处哀哀无声地,消逝在这场大雪之下? 那是实在苛刻的。她只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何来机会去认识人间疾苦。可他认识。他认识辽人铁蹄下血肉模糊的一团,他认识为岁贡百般盘剥后柴火般的尸体,他认识契丹境内每逢冬日便身着片缕埋在雪里的汉人。 那都是与梅园琴歌格格不入的,沉痛的东西,苏梦枕即使有一瞬想避入这片飞花轻梦,始终有另一个坚硬的,或也是温暖的力量催促他往真实风雪里去。 那力量是去年往边关祭祖时与他相识的戍边军,配上的新刃新衣。他们告诉年年来此北望的年轻人,是极南处青田帮的少帮主,随盐帮,随商贾,送来一分物资,便有十分损耗,亦甘之如饴地为他们做。那个年轻人也会背苏轼,将武器马辔交给他们时笑问他们是否仍有“西北望、射天狼”的勇气。 ——你可还有西北望、射天狼的勇气?苏梦枕自问。 他病得深重,但也是年轻人。是绝不软弱的,自信可以挽狂澜于既倒的年轻人。有同道者在前,令他振奋,令他焦急,令他身处数九寒冬,零落病骨中仍能点起一簇火焰。他走出梅园,回望一眼,那一眼像在看应州勋贵苏公子的梦,但却不是金风细雨楼少楼主苏梦枕的梦。 苏梦枕枕着梦枕,从梦中睁眼。梦中只一段往事,他者杳无人迹,但他睁眼,却知有人正与他同梦。
第33章 敏锐的人 苏梦枕难得从好眠中苏醒时,季卷在院中练剑。 习武是一件与寒窗苦读类似的事。要看根骨——先后有不止一位高手赞叹过季卷是天生的武学奇才;要看悟性——季卷毕竟是从现代内卷出来的强人;也要看勤奋。在这点上,季卷承认自己的确不足。 即使一再提醒过自己,但她依然会犯小视天下英雄的毛病,就像她会下意识把苏梦枕当做需要她摆布的重病人。因此她少有地晨起练剑,而不是去开会,去和下属谈心,或是外出调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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