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卷望着他理直气壮的表情,肩膀一塌,忍不住捂脸笑:“苏楼主真的很有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苏梦枕淡淡说:“我只是知道一点:绝不该让盟友失望。” 季卷放下手,诚恳道:“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恰恰相反,你总是让我诚惶诚恐,自觉对金风细雨楼不够。” 这一回,游离开视线的人变成了苏梦枕。他的目光又投向窗外,似乎突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看伤树,便显格外美丽、格外繁茂,同时声音冷硬地说:“现在公事已经谈完。该谈私事了。” 他往下望去,忽见伤树之下,有几个他的父辈长者、生死弟兄,聚集于此,同时高高抬头,望向象牙塔。 苏梦枕的话向来一言九鼎,他让楼里兄弟不得讨论三角八卦,楼里便绝无与之相关的声音,但是现在这些人只是聚集在象牙塔下——他没有发过号令,在他接待季卷的时候,不得有人自下往上打量。 苏梦枕猛地关窗,同时听季卷在他身后说:“私事自然是关于我对你一见钟情,不惜第三者插足的传闻。” 他头一次对自己决绝的关窗动作产生后悔之情。
第30章 鸡同鸭讲 但是苏梦枕绝不反悔。所以他拿背骨棘突顶着窗沿,强撑镇定道:“这是我的错。” 季卷一呆:“啊?” 苏梦枕死死闭住嘴,太阳穴都鼓胀起来,开口似咬牙切齿:“是我失言所致。你要如何澄清,如何补偿,我绝无二话。” 季卷:“啊?不是我爹先对你出手的吗?” 她确实有点跟不上苏梦枕的思路了。她举手示意暂停,仔细理了一遍事情经过,狐疑道:“的确是我家把你拖下水的吧?” 苏梦枕一双眼睛黑如寒潭,沉沉道:“女子名节,纵死难偿。” 季卷总算理解这个人在想什么了。她一旦想明白,就忍不住发笑,而且越笑越剧烈,以至于哈哈大笑起来,抹着眼泪对他说:“我要与你谈的可不是名节的事!正相反,我想拿名节换点实际利益——能不能让我真的对你一见钟情?” 苏梦枕的喉咙发出轻微的“咯”声,好像颈骨处忽然被人打了一拳,也要和狄飞惊一样折断。他侧过脑袋,似乎他的病致使他瞬间失聪,需要再次听季卷重复一样,慢慢地问:“你说什么?” 季卷笑:“苏楼主可是有什么担忧?” 苏梦枕咬住牙关。他震悚地、恍然大悟地、由此内心收到极大触动地盯着她,双颊抽动,片刻涩声道:“——我已有婚约。” “我知道啊,”季卷说着,八卦心顿起,好奇问:“她长得漂亮吗?” 苏梦枕竟一时不敢与她对视。他匆匆翻身,在并不宽敞的卧房里左右踱步,又突然决定坐到硬邦邦的床榻上,手指摩挲着梦枕,下定决心道:“——如寒梅清艳。” “那就是很好看了,”季卷心生向往,同时忍不住贬低雷损:“以雷损的样貌,她妈妈的基因一定做了很大努力。” 苏梦枕没听明白这句话,但是至少知道她是在顺着他的话夸赞雷纯。他的喉结又上下滚动起来,似乎想要弥补些什么,开口道:“你——” “你是否担心我会影响到你与雷纯姑娘的关系?”季卷接口道:“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一处。要是我真的搅人婚姻,那可是百死莫辞了。” “唯有这点,你绝不必担心。”苏梦枕逐渐从震惊中冷静下来,闻言淡淡道。 季卷长长地“哦”了一声,心想:“想不到苏梦枕和雷纯之间,居然还能产生这么矢志不渝的爱,坚固到连谣言都不能挫伤分毫。” 她越觉得苏梦枕与雷纯爱得深沉,就越认为自己有义务借谣言牟利,又不至于伤害这对未婚夫妻,于是道:“那就好。来日你们成婚,我心中有愧,一定送上重礼。” 苏梦枕胸膛起伏,错开她灼灼目光,嘶声说:“你不必担心,因为我不会同她成婚。” 季卷脱口而出:“你们演罗朱啊?” 苏梦枕迷惑望着她。他从来讨厌人在他面前打哑谜,喜欢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的畅快交流,但此时他竟只是单纯地迷惑,双目沉沉,等她自作解释。 季卷当然没想解释“罗密欧与朱丽叶”那不为世仇家族所许的爱情,只是在心里又开始畅想,能不能委托温家研究出一种假死药,以俟后用。 她发觉自己的思维跑得有些过于远了,和以往与苏梦枕交流的高效率截然不同,好在——她偷眼望苏梦枕,见他只是坐在床上,居然是副少男陷入混沌绮思的柔和面目,猜想他已控制不住心神,去怀想那位因着两派之别,不得不劳燕分飞的心上人。 于是就连她的语气也变得有点柔和了。她总是希望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苏楼主应当理解,既然流言蔚然成风,单凭你我澄清,已很难解释得明白,那不如顺势而为,把谣言落实,这样一来,青田帮对金风细雨楼的诸多暧昧态度,都可一并归因于恋爱中的女人,而不去关注其下更深了。”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轻轻讥笑。拿一些桃色绯闻来转移对严肃问题的关注,这套办法虽古老,却也行之有效,就如现在武林群豪,看到她孤身入京,只会觉得是一个爱到痴狂的女人追爱,却想不到她只是需要绝对机密地与苏梦枕商定动手的时间。 “你我他日往来,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若别人以风雨楼与青田帮掌事人的角度看,很难不发现你我实属共谋,但若别人只以男女角度去想,两派之间的关系便如男女情爱,漂泊不定了。青田帮暂时还没有彻底与六分半堂、以及其后的朝中势力撕破脸的打算,那么就再没有比男女私情更适合解释你我暗通款曲的借口了。” 什么?招兵买马?窥觎非望?欲行吕武操莽之事? ——哈哈,说笑了,一个恋爱脑的女子怎么可能有这种志向? 她叹:“这个提议,对金风细雨楼、对青田帮都是有利,唯独对你、对雷小姐,却是大大的不公。所以我才要与你正面谈一谈。只要你有一分为难,这个提议就此作罢。” 苏梦枕不语。他好像又被人劈头打了一拳,从莫名的绮思幻梦中惊醒。 他面色铁青,半晌冷冷道:“你的私事,就是要我陪你演戏给天下人看?” 季卷听出他忽有几分恼怒,出于心虚,连忙道歉:“实在抱歉。我只是想,谣言既已产生,总该从中看到些利处。” 苏梦枕霍然起身,大踏步推开窗,令上下一白的刺目冬景重新落入屋内。他望着伤树,语速迅疾如刀:“我已说过,因我对你心怀歉疚,无论你谈什么公事,我都会一口应承。” “但这是私事。” “不,”苏梦枕言语似刀,斩钉截铁道:“这是公事。而我自然应承!与之相关,无论你将来要借这流言行任何事,都不必再征询我的意见,大可自行其是,我绝不反对。” ——他的语速很快。 季卷知道,当苏梦枕语速加快,他不是心急,就是紧张。 紧张?为何方才不紧张,直到现在才感觉紧张? ——是否是因为心里觉得对不住雷姑娘? 季卷于是柔和说:“你不要和雷小姐商量一下么?” 苏梦枕眼如疾火,两簇幽蓝火焰随时要从眼眶中冲出,厉声道:“她是‘六分半堂’的大小姐,与她商量,便与雷损商量无异!” 季卷叹一口气,只觉得风雨楼和六分半堂横亘在前,要让这一对有情人比翼连枝,的确是千难万难。出于善心,她提醒道:“虽如此,但你总得替雷小姐的心情想一想。任何女子都不会愿意见到自己的心上人与别人陷入情感纠葛的。” 苏梦枕冷笑:“她恐怕千肯万肯。” “那也只是恋爱中人的嘴上把戏。唯有完全不在乎、完全不生情爱的人,才会真正坦荡,愿意听你聊与别人的情感瓜葛。”
第31章 弄巧成拙 苏梦枕瞪她,忽而自胸中迸出惊天动地的呛咳。季卷听他咳得那般剧烈,简直要把整个肺脏都吐出来一样,想起入京路上听的传闻,不由起身:“是上回在六分半堂受的伤还未痊愈么?让我搭一下脉。” 她说着,已不由分说地走到窗边,伸手去捉他放在窗沿的手腕。她习惯了说一不二,而苏梦枕在她面前也向来是义气干云、从不做抵抗的,因而当他手腕一动,从她势在必得的抓握中挣开时,季卷禁不住微瞪双眼,手底下却不服输,再一偏折,非要往苏梦枕手腕扣去。 苏梦枕的手再变。多半藏于深黑袍袖的手腕枯瘦、嶙峋,与所有油尽灯枯的重病人无异,可偏偏动起来时带动袖口飘拂,似飞雪盈联,似红粉步摇,自季卷每一次捕捉下滑开,最终隐入另一半袍袖。他拢起手,面上堆积因咳嗽上涌的气血,眼神却泛着冷,道:“我很清楚我的伤!” 窗台上只剩季卷一只手。她眼神也泛着冷。神照功已被她运到极致,而她依然捉不住一个内伤未愈的病人的手。她的手悬在半空,忽然在想,在她把精力尽数拨给了工作的时候,武艺已被那些江湖顶尖高手甩下了多少? 这些想法在她脑中重重走过,留下深且坚的痕迹,但冷的目光已被她瞬间收敛。落在窗台上的手最后一折,把窗户关紧,使窗外一丝西风都吹不进来,季卷才又故作疑惑地问:“苏楼主这是在闹什么脾气?” 她口中的苏梦枕,和医院儿科里坚决不令护士扎针的小孩没什么两样。 因而苏梦枕脸上寒意更甚。他傲慢道:“因为我不想。” 苏梦枕不想的事,天底下自然没有人能逼他。 他之前愿意把命门暴露给季卷,任她莽撞地往连御医都不敢轻易下手的、内伤纠缠的体内打入一道内力,是因为他想。现在呢? 是什么改变了他? 季卷不解,但是坚持:“你如果不让我摸一摸脉,那么今年开春的约定,就此作废。” 苏梦枕一双眼里几乎燃起了火,缓慢道:“你在威胁我?” “对。”季卷说,“因为我不想你为我送命。” “你想多了,”苏梦枕简直像讥笑一样道:“凭这点事,还不足以叫我送命。” “你的认为,与我的认为,有着不同标准。”季卷轻声道:“我知道你们江湖人,一旦事情有八成把握,都可以奋力一赌,但我不喜欢这样。我喜欢稳中求稳,力使没有任何伤亡。” 说到此处,她的眼神暗了暗,一双向来灵动,无时无刻不转着古怪主意的眼睛失了焦距,陷入些令她猝然意识到此处并非原先那个法治社会的回忆里。那都是极痛苦的,逼着个拥有坚定信念的人转换看待世界的方式。 她叹息,气息里都带着血腥气,怀揣千般愁绪、万般哀恸地抬眼凝睇苏梦枕:“苏楼主,就算为我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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