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卷甜甜地说:“分文不给。” 雷卷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沉。他深陷的双目沉沉盯住她,眼瞳中像是点了两簇阴冷火焰,季卷看他好像真的要生气,于是踩在他爆发的边缘,从玩笑的表情迅速切为严肃,踏前一步道:“我此来是邀请雷门主与我一道,在明年开春,对付霹雳堂堂主雷利!” 此言一出,堂中有人按捺不住,“啊”了一声,季卷并未去看,而是牢牢锁住雷卷神情,见他阴沉面色上,闪过一丝了然。 雷卷冷哂:“季少帮主找错人了。我与雷利都属江南霹雳堂,常言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 季卷笑:“当真只是兄弟矛盾,雷门主当初又何必倚重戚少商一个外人,脱离主家,另立小雷门?” “何况,就算雷门主想重提兄弟情义,怕也是来不及了。小雷门处事公正,向来对蔡京、朱勔、童贯等人不假辞色,而雷利行事,已经差点要巴巴地去做他们驾前一条狗了,难道还会把小雷门当做兄弟?青田帮与他们,尚且还有谈判的价值,而小雷门与他们,才真正是非此即彼的死局!” 她停一停,观察了番雷卷阴郁面色,心中已有了底气,于是继续:“你既然知道何家与我谈了合作,就会清楚青田帮对入主一州、一路,并无兴趣,也知道有青田帮相帮,境内民生,业已欣欣向荣。等小雷门成了霹雳堂正统,我不需你们纳税,也不需任何物产,只是按青田帮的规则经营而已。有我们的经验,再加上□□三地通商,小雷门将会坐拥比之前兴盛数倍之地,而且,将依然是江南唯一豪强。” 雷家五虎将间骚动不已。他们当然不认可季卷的狂言,对新进上任的阴谋家雷利,虽有不喜,也不至于要到与之针锋相对的地步,他们骚动着,看向雷卷,要等他怒言相斥,却不想雷卷合拢了手,淡淡说:“你可知道雷利手下高手云集,非但集合了三英、四煞、十六雄,更有可能有六分半堂的几位堂主,暗中相助?” 季卷笑了。她心知已说动了雷卷,接下来就只需向他证明可行性。她淡淡笑说:“三英四煞十六雄,又能如何?” 雷卷一翻白眼:“凭你们青田帮还打不过他们!” “要想解决他们,并不只有用高手一换一的途径。” 雷卷冷眼看她。有无数的江湖豪杰都曾经以为,会有什么旁门左道可利用,以至于他们可以凭二流武功,袭杀江湖一流高手。这些人最后都死了。但季卷的神态太镇定、太自信,叫他忍不住要问:“你从哪里来的把握?” 季卷只说了四个字。她说:“‘无发无天’!” 这的确是如今最好的证明。无发无天中无一人可到江湖一流高手程度,但他们三十三人合起来,却能从雷损手下全身而退。雷卷神色一动:“你的手下,也有无发无天这样的队伍?” 季卷望望场中他人,笑:“眼见为实。我只能告诉你,只要雷门主加入,我保证此战不会出现一人伤亡。” 雷卷指尖弹了下,倾身问:“即使雷损派来六分半堂驰援?” 季卷一听就笑了。她故作惊讶,侧过脑袋问:“‘六分半堂’?” “兵对兵,将对将。六分半堂自然有他的敌手要去对付,又哪来的余力,前来支援雷利呢?” 雷卷的眼色变了。变得深重,变得若有所悟,他往后一仰,恍然道:“看来金风细雨楼楼主与你的传闻,并非捕风捉影。” 季卷:“……” 她诚恳道:“你还是当捕风捉影吧。” 雷卷送客之前,神色越发若有所思,令季卷又谈成一件大事的快意都淡了几分。她皱着眉在洪州驻地望天,直到所有路过她的帮众都以为她已成了一尊雕像,才下定决心地一击掌,道:“我的确得上京一趟!” 温趣接一片鹅毛雪,狐疑:“现在?” 她犹豫一下,又说:“还有半旬就过年了,季帮主要是知道你在这时候上京去了,肯定会快马加鞭追过去的。” 季卷已彻底理清了思路,此时再不迟疑,对她咧嘴笑:“那我就能当面好好谢谢他的帮忙了。” 温趣瞪大了眼,小心翼翼:“你还正常么?” 季卷笑:“我没说疯话。我爹要是问起,你就这么原话转达他。” 看温趣的眼神,似乎是觉得一贯理性的少帮主初逢情伤,已经彻底疯掉了。 季卷不解释。她不仅不解释,甚至开始觉得这个误解大大地绝妙,巴不得全天下人都能这么猜想她才好。 于是,在雪深腊月,一年纷争渐歇,江湖人也需归家准备新年团圆的日子里,青田帮少帮主一人一骑入京的消息,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她当然有一个足够说得过去的理由:金风细雨楼苏老楼主新丧,她作为仰慕已久的晚辈,特去吊唁。 江湖之中,当然也没有哪怕一个人取信了她的这番言辞。苏老楼主病逝已有月余,停灵期满,甚至被苏梦枕以两颗六分半堂堂主人头陪送下葬,如今的金风细雨楼,正在消化战果,一片欣欣向荣,楼中连白幡都撤了,她在这种时候入京,又能去吊什么唁? 季卷才不做解释。她本来也不是喜欢解释的人。因此她牵着自己的白马,停停走走,在全江湖好事者翘首以盼下,再次踏入京城。
第29章 公事私事 将近一年过去,京城依旧繁华。天冷,鹅毛大雪,却也没有削减一丝人气。季卷曾出入过的茶馆酒肆,依旧挤满不得志的江湖人,等待或许会一夕而至的时机。 而曾寂寂无名与他们挤作一团的季卷,已借由这一年间,北占洪、信二州,东连两浙,积攒出些许声望,青田帮也成为这些江湖人夜间自忖,若在京城混不下去,可以退而求其次的选项。 但当季卷牵着马,自这些人面前走过时,他们眼中所见的,并非一位娇俏女郎,也非青田帮如今势头正盛的少帮主,而是金风细雨楼楼主所陷的三角恋情中的当事人。 季卷淡淡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意识到京畿之地,毕竟比远郊要繁盛得多,在京畿之地发展的帮派,也理应比只蜗居在偏僻处的帮派要更牵动人心神。分明论及土地发展,青田帮地占福建一路,可不在京城,便永远不会有金风细雨楼在江湖中那举足轻重的作用。 她这样想,又觉得幸好她已提前与苏梦枕达成了盟约,以至于他可以立足京城做一面旗帜,而她可以在金风细雨楼的影子下继续积蓄实力。 于是她在天泉山下停住脚步,牵着白马,对撑伞等在山下的苏梦枕笑。 她入京的消息,自是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令苏梦枕即使想忽视也难,更何况还有入主白楼的杨无邪时刻提醒。 苏梦枕望着顶了满头风雪的女子,咳嗽起来,咳得像是他在替她淋这一路鹅毛大雪,边咳边问:“你来做什么?” “我来吊唁苏老楼主。”季卷坦然说。 苏梦枕深深凝视她,而后一侧身,果决道:“请!” …… “这是伤树。你上次来,无邪没有领你来看,”苏梦枕单手撑伞,另一只手负在身后,望着纵使寒冬,仍未落尽树叶的一棵树,“是由我父亲手植。那时候他问我,‘金风细雨楼’若要自六分半堂独立,驻地该选址何处,我告诉他此处环山抱水,要成大事,论及京城风水,没有哪处比得过这里。” 他笑了一笑。任多么冷情冷性之人,在提及自己的血脉亲人时,总是会笑的,更何况苏梦枕一张冷面之下,涌动的是比任何人都要炽热的血。他从繁茂树枝看向季卷,称得上温柔地笑:“那时金风细雨楼还未有占据一山之地的实力,他提前在此种下树苗,以期来日,树影蔚然,能遮蔽整座山头。” 他骄傲地说:“他就睡在树下。” 季卷点点头,上前一步,神情郑重地向树根拜了三拜。她已从苏梦枕的话中听到未竟之意:苏梦枕将父亲葬在树下,正是要让父亲见证,金风细雨楼会在他的执掌下成长为京城中的巨擘,足以反过来荫庇这一棵弯曲的树。 她拜完树,重新起身,望着天泉山上立起的黄、绿、红、白四座高楼,以及其中拱卫的另一座俨然是中心的塔,有些感慨道:“上一回来,这里还没有这么热闹。” “楼子这一年扩张很快,需要更多地方,用以办公、待客、宴会。” 季卷笑:“那我此来,苏楼主应当请我上哪一座楼?” “哪一座楼都不必上。”苏梦枕收起伞,淡淡道:“你该上‘象牙塔’。” 象牙塔是个好名字,令季卷想到一些青春记忆,无忧无虑又舒适的学校生活,至少比现在的生活条件要舒适得多。 但是金风细雨楼的象牙塔却不是个好地方,这独属于苏梦枕的栖居之处,其间布置与上回跟苏梦枕见面时一样简陋,顶多是多了把瘸腿的椅子。苏梦枕立在窗边,很善心要把椅子让给她坐似的,季卷小心翼翼地、只敢把小半身体挨上去地坐在边角上,听苏梦枕冷声问:“找我何事?” 季卷说:“有两件事。一件是公事,一件是私事。” 苏梦枕轻嗯。他一向傲岸的脸上也掠过一丝难以启齿的阴影,这阴影使喜欢掌控主动的苏梦枕也沉默下来,竟是默默催促季卷继续开口。 于是季卷笑意盈盈地说下去:“我们先来谈一谈公事——” “公事?”苏梦枕这下截断了她的话。他本面向窗边,被楼下什么熟悉的景色吸引了一样,这下诧异地转过身,看了季卷一眼,“你应当先谈私事。这样,我心怀歉疚,你再提任何公事,我都会一口应承下来。” “这就是我选择先谈公事的原因。”季卷笑容不改,自信道。 苏梦枕飞速对她一瞥。这样的视线很少出现在苏梦枕身上,连苏梦枕自己都未曾想到。但下一刻,一抹冷淡的微笑浮现在他眼底,这笑意令他的咳嗽本能都消减不少,对她一伸手,道:“说。” 季卷坐直了身体:“公事就是,我要金风细雨楼在正月初十,对六分半堂出手,无论以什么方式,使他们忙于京中,务要不放一名高手离京。” 苏梦枕道:“正月初十,年还未完。” “我知道。但这已是我的极限——再迟一点,就要耽误江南春种,你得知道对于粮仓来说,少一季收成都是不可接受的。” 苏梦枕点头道:“好。” “当然,我也知道,这时间的确——”季卷紧急刹车,“什么?‘好’?” 苏梦枕似乎忍住了翻白眼的欲望:“你应该还不至于耳聋。” 季卷诧异看他:“我还没跟你讲我做了哪些准备!你也还不知道我找到的帮手是谁,我何以自信能一击解决霹雳堂——” “这些很重要?”苏梦枕反问:“如果你连这些都没准备,又来京城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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