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犹豫出结果以前,苏梦枕已重新抬起了头,如将尽的余火重新点燃,火光乍盛,不可直视。他向杨无邪伸出手,淡淡道:“给我。” 于是苏梦枕拆开毁诺城加急的信,仅两张图纸,一个名字。季卷似乎极为相信他的领悟力,连这两张图纸与一个名字该怎么运用都不提。 苏梦枕读完信,将只写着名字的那页纸丢入碳火,眼见着烧到半点不剩,便从床上站起身,咳嗽着,思索着,然后问:“前几日都有谁邀过我见面。” 杨无邪答:“六分半堂铩羽后,朝中如杨戬、童贯、王黼几方势力都向公子递过邀贴,想来是要扶持金风细雨楼,以制衡如今势大的蔡相。我以公子旧病复发的理由,全部按下未应。” “你做得好。”苏梦枕眼中闪过冰冷的笑意,说话间已披上黑领暗纹长袍,点头道:“去告诉王黼,苏梦枕今日来访。” “还有。点起楼内兄弟。我养病期间六分半堂欠的债,该让他们现在归还了。” 他将两张火器的图纸掖入前襟,又按住胸口猛地咳了几声,拿帕子拭去嘴角暗色血渍,大踏步走出蛰居已久的象牙塔。 时任中书侍郎的王黼守丧期满,迁居至昭德坊,又凭权势将邻居一家逼走,一府之地广阔,修葺豪奢,金碧相辉,令路人不敢目视。 王黼正从一片金碧辉煌中迎出,金发金眼,连人也是豪奢态,唯有身上穿的是班衣道袍。自去年赵佶自立为教主道君皇帝后,朝中以献媚晋升的官员纷纷做出虔敬慕道姿态,王黼即使居于如此逾矩的富贵乡中,也依旧是虔诚的道士打扮。他迎上前来,笑道:“杨总管说苏楼主病重,我倒担心许久,特在道君前替楼主摆了供奉,圣君有灵,果叫苏楼主痊愈了。” 苏梦枕笑容可掬,拱手道:“侍郎有心。”心里在想什么不提,他面上不露半点,踏前一步:“苏某人得两件奇物,特来邀侍郎一赏。” 王黼惊奇瞧他,似乎没想到这个近来势头正盛的苏楼主竟是这般沉不住气的人,语气还是亲善的,温文笑问:“哦?何等奇物?” 于是苏梦枕自胸口拿出那两张季卷拿着墨规连夜绘制的图纸。一者长杆粗托,正是改良后的明代火铳,一者腹大口小,威风凛凛,岂不正是佛朗机炮? 王黼接过图纸,看得不明所以。他是正统进士出身,只学经义、时务,更精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对这实务实在一无所知。苏梦枕咳嗽几声,缓缓道:“上个月‘小雷门’门主雷卷抢夺江南霹雳堂堂主之位,靠的便是这两物。细长者名为‘火铳’,粗重者名为‘火炮’,均是以硝石火药催动,一击如雷霆贯耳,催击城池,易如反掌。” 王黼眼睛一亮:“苏楼主,若你说是真,这岂不是绝佳的攻城拔寨之物?” 苏梦枕噙笑道:“侍郎果然远见。” 王黼于是立即意识到这两物的价值,虽看不明白,依然翻来覆去地钻研两张图纸,喜形于色,随口问:“这两者应当是小雷门的不传之秘,苏楼主又是如何得到的?” 苏梦枕淡淡道:“青田帮少帮主季卷,在江南亦有驻地,当日霹雳门内战,她亦在旁目睹。” 王黼竭力回忆一番这个有点熟悉的名字,倏尔大笑:“原来是季冷帮主之女,我倒听过些她的传闻。殚精竭虑,将得手的珍贵之物痴痴送予楼主,当真是情根深种啊。” 苏梦枕面不改色,淡定“唔”了一声。
第44章 报喜鸟 王黼没在意他的态度,毕竟他在朝中势力不算最大,更不如蔡京蓄养江湖人、童贯手握重兵,他只一介光杆,全靠舌灿莲花换来如今地位,对金风细雨楼尝试拉拢也仅是潜做尝试,未曾想苏梦枕这一见面便给他送如此大礼。 他当然是不在乎什么攻城略地,什么战事的。但是官家在乎!官家虽一心慕道,却怎么会不慕唐宗宋祖,创不世伟业,留万人称颂?若这两样奇物真有其能……那么他与白日飞升,又有什么区别? 王黼想着,忽然色变,问:“苏楼主可向我交底,这两张图纸,是否有他人过目?” 苏梦枕掩唇咳嗽,身形摇晃,脸色更为苍白。他拭去嘴角血迹,苦笑:“苏某得此图纸后,始终卧病在床,也知此物珍贵,昏沉间,未让任何人近身。今日有了精神,便直入侍郎府中。” 他顿一顿,又道:“但我听闻早在前月战罢,六分半堂内部已有霹雳堂内应偷出此两物,暗送入京。”他很疑惑地低声自语:“只是京内如今并无相关消息流传?” 王黼脸色一变再变。他默思良久,心中已有决议,依然对苏梦枕亲切地笑:“苏楼主待黼心意,黼已知悉。这些日‘六分半堂’趁楼主抱病,趁火打劫,侵占不少风雨楼业务,黼定要替楼主主持公道,叫那老匹夫把吃进去的,统统吐回来!” 苏梦枕在心里唾一声。他放出去那些地盘是因金风细雨楼如今体量并不易消化,兼之与雷损平息争端的默契,哪需要王黼替他发什么声?想拿这点蝇头小利吞下两张图纸的巨大好处,这人虽未鹊起,竟比蔡京还要贪婪三分。他想着,仍是笑容满面道:“多谢侍郎好意,不过苏某另有所求。” 他上前与王黼喁喁私语,在王黼勉强的应答中笑了,这回笑得比刚才要真心得多。他笑拱手:“那便静候侍郎佳音。” 苏梦枕快步走了,简直像嫌弃这奢靡地有臭气,唯恐沾染衣襟一样。 王黼仍在欣赏那两张图纸,看着看着,图纸上忽而出现傅宗书、蔡京两张令人憎恶的面孔,使他悚然从封狼居胥的美梦中惊醒。他合上纸,细忖:六分半堂得了这两样奇物,自不可能暗藏于室。雷损在朝中依仗,自是蔡京,那么这火器,是否已递到了蔡京眼前?以蔡京讨好官家的奴颜,他绝不可能将此私藏的。那为何直到苏梦枕病愈,他也没在朝中听到任何风声? 是谁私藏了这些东西?是蔡京?——如果是蔡京,他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以免触了人霉头。但如果雷损并没有把这东西送给蔡京…… 他跪坐到梁师成面前时,已将此事弄得清楚明白,决意借他这位恩府先生、亦是因一笔好书法得官家恩宠的宦官的势头,为自己直上青云送一把力。 他说:“雷损并未得到此两物的图纸,仅是获得了几个造物,又因最近蔡相拒见,全部送到了傅宗书那儿。” “恩府先生应当耳闻,傅宗书在江湖中,也豢养了一大批打手,见到此两物,又听说霹雳堂旧事,认为此物在武林争斗中大有裨益,因而广寻天下工匠,尝试仿制一二。” “因此,此物如今还未被官家知晓呐。” 王黼顿口,眼见梁师成脸上风云变幻,有抑制不住的野心翻涌,于是微笑。梁师成拈起两张图纸,眯着眼,借夜明珠仔细研究,声音挡在纸张后面幽幽地传到王黼耳中:“将明。你在中书侍郎位已满几载了?” “你看傅宗书那少宰之位,待得可好?” 王黼狂喜拜首。 梁师成自一介书艺局小宦官步至今天高位,自然对赵佶的脾气摸得足够透彻。他并未一得图纸便立即上供,而是仔细斟酌,挑了季冷又来献太湖石,一石之巨,拆水门、桥梁才得以过,官家见奇石,便更飘飘然觉自己受清华帝君所钟,来日必要举霞飞升的时候,上前一步,恭敬献出此图。 赵佶接过图纸,第一句是:“这画技落于匠气,并非上乘。”第二眼才见到梁师成在图上密密麻麻写的小字,仔细讲解了两物的用法。他看得惊奇,梁师成立即遣小宦官呈上一支连夜打造的模具,令官家揣度,随即大声称颂:“自天祐之,吉无不利,是大霄帝君福缘深厚,亦是天官赐福,方有此奇物现世,令北伐可期!” 赵佶便飘飘然眯起眼,全盘接受了这番吹捧,却不忘问:“此物最初现于何处,被何人所得?” 梁师成一咬牙,不愿令近在眼前的金风细雨楼夺去官家恩典,瞧一眼木桩样立在旁边的季冷,模糊道:“似乎是季冷之女从江湖中寻得,辗转托人入京。” 于是赵佶更是哈哈大笑,抚掌道:“季家果然得天独厚,深有福缘,季卿往江南两浙搜罗山林竹石,屡有所获,未料季卿之女,亦有福德。” 有他这一句,无论季冷或是梁师成、王黼一系,来日厚赏,已是板上钉钉。 在官家几度斟酌要怎样封赏,因而产生的短暂静默期里,季卷却乔装打扮,与息红泪一行悄然入京。 她不知道苏梦枕打算怎样运作她的东西。京中局势,她实在懂得不太多,也不屑琢磨。在她心里,最好是一炮把那皇宫和正在兴建的万岁山轰个稀巴烂——要不是这是个武侠世界,太多高手可以从劣化版炮弹轰炸下存活,她早就指挥“离”字部一路平推入京了。 对于京中局势,她相信苏梦枕可以处理好,也可以对她随图纸附上的那个名字:狠狠画了横杠,示意她定要令其失势的傅宗书做出一击。 所以她也不知道,她已因缘际会,成了官家眼中深有福缘的报喜鸟。 报喜鸟此时与息红泪几人躲在唐晚词的青楼里,磨刀霍霍,做足了劫狱的准备。 唐晚词向她们仔细说了事情经过:纳兰初见深恨官场昏暗,拟学柳永眠花宿柳,专替京中穷苦人治病,不慕功名。却因诗中讥讽傅宗书,得罪了他,被寻了机会,以侮辱官家的罪名将他落入天牢。 “他入狱三天之内,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足断喉哑,一目已渺。”唐晚词的声音里满是倦意,可她仍强撑着,绝不肯倒下:“万幸文张仍想得他签字画押,保留了他一双手,暂不取他性命。” 她说到“万幸”的时候,声音一时哽咽了,闭了闭目,又道:“我知道初见的性格,极是铁骨铮铮,不愿向狗官屈服的。若我们劫狱不成……若是不成……” 她要把“那便杀了他”几个字说完,季卷却抢先一步握住了她冰凉手指。 宁中则拭去眼角泪珠,诚恳道:“唐姑娘,你放心,我与季卷必定倾力相助。” 季卷点头。她在心绪起伏时,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她只淡淡地说:“绝无劫狱不成的可能。”
第45章 劫狱 她们好好休息了一夜。这一夜多少人辗转反侧,多少人压抑着叹息与眼泪,对灯拭剑到天明? 季卷未想任何事。她是这样的性格,在大考以前,绝不为自己的准备程度而焦虑。更何况今夜之后,面对的是非生即死的巨大挑战。于是她晨起时神清气爽,提剑在手,对众人道:“我们走吧。” 她们按计划换好易容,从天明后反而更加宁静的青楼中走出,毫不逗留地往天牢处走,仿佛赶着要去点卯上班的侍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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