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女孩面庞还是那么清晰,她的泪水,眷恋不舍,还有那双蕴藏着坚毅的眼睛……一切的一切,犹如往日重现。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我心里清楚,从头到尾,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结果。”她说,“而我更清楚的是,那个记忆里被我喜爱的人,一定会在那个时候拒绝我——换而言之,正是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才会让我产生无论如何都希望她能幸福的想法。” 她反握住了亚瑟的手指:“那你呢,亚瑟?” 亚瑟的手指在她的掌心里抽动了一下:“什么?” “你记忆中的我,会接受你此刻的说法吗?”她说,“那个和你共享王座,在圣母面前立下了神圣誓言,还一起孕育了莫德雷德的摩根勒菲,是可以将那些无辜之人的痛苦抛之脑后,安然地统治着这个纯白之国的人吗?” 他没有回答。 “或者反过来说,若我此刻安然接受了你的说法,可以对墙外所发生过的一切熟视无睹,从此无忧无虑地享受着在白垩城的时光——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在光辉庭院里漫步,身边陪伴着我所爱且爱着我的人,完全不会想起自己的幸福究竟建立在怎样残忍的行径之上……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是你心里一直期盼的那个人吗?” 他还是没有回答。 可能是因为对过往记忆的自我剖析,也可能是因为夜晚天然地会使人产生倦意——随着亚瑟不断延长的沉默,她的眼皮渐渐沉重,那种昏沉的感觉再度如海潮一般朝她袭来。 四十二压抑住了想要打哈欠的冲动,那种蛰伏在体内对睡眠的渴求反而变得更强烈了。 就当她半睡半醒,默认为这个夜晚不会再等来任何回答时,身后又响起了亚瑟的声音,但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甚至没有再触及这个问题,他心中的某个部分在她的质问中无声地逃走了。 “当初还在卡美洛特的时候……”对方似乎陷入了某种怅惘的情绪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安魂曲,反而助长了她体内不断蔓延的困倦,“我一直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我在阳台上看到你和莫德雷德共同种下了一颗冷杉树种子。” “只有在每年的圣诞祭典竞技上获胜,才有资格为广场上最大的那棵圣诞树装饰最顶端的金色星星,因为胜者几乎只会在兰斯洛特卿和艾斯翠德卿之间诞生,莫德雷德很不开心,所以你允许他在狮心堡的庭院里也种一棵树,让他自己装饰树顶的星星。” “在你去世后的第二年,那棵树已经长得很大了。有时候,我看见莫德雷德,还有高文卿、加雷斯卿他们一起在树下野餐,升起炉火喝热牛奶——你生前总是监督他们要喝煮过的牛奶。有时候还会打雪仗,一般赢的都是高文,但认真起来的话,阿格规文是对高文的胜利最有威胁的那个……” 他的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模糊。 “那时候我心里总是会想,如果你也能看到这一幕就好了……王姐,那棵树后来长得很高了,就像狮心堡那么高……” 也许是他梦呓般的呢喃,四十二睡着后,竟真的做了一个和卡美洛特有关的梦。 那是冬季的不列颠,庭院里银装素裹,那棵未来将会枝繁叶茂、几乎和狮心堡一样高的冷杉此时不过是一株嶙峋的小树。莫德雷德的雪球不小心砸到了只是刚巧路过的阿格规文,一贯严肃的执政官面色铁青地加入了战场,像对待一只松鼠那样把躲在灌木丛后的弟弟拎了出来。 “王姐,能麻烦您过来一下吗?”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树枝上好像长出了奇怪的草团……” 她只是瞥了一眼:“那是槲寄生,本来就是寄居在其他树上的植物。” “是、是这样啊……”对方急促地咳嗽了几声,脸颊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那个……王姐,我……” 她忘记了后面的事,只记得到处都是笑声,追逐打闹的孩子们比早晨的小鸟还要吵闹,不列颠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皑皑的白雪上,那种清冷、苦涩,带着点雨水气息的味道在她的唇齿间弥漫。
第93章 当四十二醒来时, 亚瑟整理好了装束,站在窗边凝视外面的景色。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窗外只有一望无际的沙漠,但他的神情很专注,好一会儿过去才回过神,抬起头给了她一个姗姗来迟的微笑:“抱歉,想事情有点入神了。” 她谨慎地朝他颔首,权当是打过招呼了,当她起身下床时,亚瑟将桌子上的木匣子朝她的方向推了一下。 “我为你准备了衣服。”他微笑道,“早餐过后,我得先回一趟白垩城。不过别担心,我会让阿格规文卿来陪你的,他在这里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能陪伴你很长时间。” 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这让四十二想起了传闻中被关在这里的静谧,但表面上,她依然不动声色:“我现在就穿着衣服。” “女人的衣柜里从不缺少一件新衣服——虽然这是你当初哄骗那些高卢的贵族小姐们时说的。”亚瑟说, “你现在穿的是接受百姓谒见用的正式礼服,虽然非常美丽,但对于行动而言还是有些不便吧?何况你现在并不在自己的御主身边,穿常服也是对魔力的一种节省,何乐而不为呢?” 四十二打开木匣子的匣盖,里面有一件绸质的黑色长裙,看面料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中东地区能够自产的东西,倒像是罗马帝国时期从东方进口的丝绸,她猜这多半是她作为“摩根勒菲”时的旧服。 她看向不为所动的亚瑟,礼貌地提醒道:“你可以出去了。” “为什么?” “……你的'为什么'是在对什么发表疑问?” “我们是夫妻。”他用如同给幼儿启蒙般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 “我想无论是法律还是道德,都不会因为一位丈夫看自己的妻子换衣服而谴责他的。” “法律和道德确实不会。”她冷酷地说,“但是我会。在我把你的脑袋摁到地板上前,从我眼前消失。” 亚瑟以一种带着点纵容意味的无奈神情,微笑着点了点头,先是为她拉上了窗帘,随后又在离开时关上了门。 在将木匣里的衣物全部拿出来并查看后,四十二彻底确定这是欧洲风格的服饰。她先是穿上了深红色的绸缎内衣,那件黑色的皮质腰封被她随手丢到了一边,但她选择穿了那件灰色的镶边衬裙——没有原因,只是她潜意识地觉得应该这么穿,即便衬裙在这种气候下只会显得厚重而闷热。 同样是出于这种心理,她也穿上了黑色的长袜——另一半原因是不穿袜子的话,光脚穿皮鞋会很难受。再后来,经过长久谨慎的考虑与权衡后,她还是穿上了内腰带,防止长袜的袜口全部蜷缩在她的膝窝处。 当她用腰带下摆的细丝带扣住袜口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伴随着亚瑟礼貌的询问:“我可以进来了吗?” 真是恰到好处的节点,仿佛他很了解她通常要用多少时间换衣服一样。 剩余的物件中只剩下了绸带领结、一双黑手套和一顶同色的小圆帽,都不算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过,当那种残留在身体里的习惯不再发挥作用后,她倒是渐渐意识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请进。”t 推开门后,亚瑟滞了一下——很短暂,而且掩饰得很好,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与其说那是被某种美丽事物冲击的微怔,不如说是突然陷入回忆中的恍惚:“……很适合你。” 她在他面前拿起那双纱制的黑色手套,慢慢地穿戴上:“没想到你会乐于见到自己的妻子穿丧服。” 亚瑟没有回答,而是踱步到她面前,拿起了那顶漆黑的圆帽为她戴上,然后轻柔地抚平黑纱上的褶皱,心平气和地说道:“不一定是为我穿的。” 随即,他又为她系上了领子上的缎带,并灵活地打了一个结,这时她才发现缎带上还有一枚领扣,金色的太阳标志,迸发出十二道波浪形的光线……米斯里尔家族的家徽。 “……恶趣味。” “难以反驳。”亚瑟低沉地笑了,“但您穿这一身很美,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尽管亚瑟让驻守在这里的人准备了早餐,但他本人并没有留下来享用,因为他还需要回白垩城处理其他事情。但他坚持陪她一同到用餐的地方,在穿过走廊时,他主动站在靠外的那一侧,用自己的披风为她遮去了吹来的尘沙。 临近分别时,他很自然地站在她跟前,并用笑容和眼神示意他在等待一个临别吻。 四十二对此不为所动:“骑士精神里也涵盖了暗示别人的遗孀给你吻别做礼物吗?” “何止。”亚瑟微笑着吻了吻她的面颊,“我还娶了她。” 负责准备早餐的也是肃正骑士。据她观察,这群数量庞大的初级骑士应该是某种类似人造人的魔术造物,被他们的造物主赋予了相同的特性,在款式相同的头盔下,他们长了同一张脸,没有任何个人习惯,不对任何事物表现出偏好,是被人带着强烈目的性制造出来的。 四十二很难想象他们在土灶台前生火做饭的样子,成品也确实糟糕透顶。 她知道责任不在他们,但她宁可去草坪上啃草根,都不想享用这种咀嚼起来有砂砾口感的煎鸡蛋——而之所以称其为煎鸡蛋,仅仅是因为这是它在外观上看起来最接近的一种食物,她甚至不是很确定自己究竟在吃什么。 好在对于英灵而言,进食并非必要的需求。在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后,她怀着对于浪费食物的愧疚之心,正想礼貌地表示自己打算离开时,另一位不速之客来了。 “母亲!” 阿格规文风尘仆仆地走进了门,将自己的皮草披风交给了旁边的肃正骑士,似乎是不想把外面的灰尘带到餐桌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有些拘束地站在离她较远的一处桌角边:“请允许我向不列颠的瑰光行礼,愿您有美好的一天,母……猊下。” “何必那么拘谨?”她说,“坐吧,阿格规文。” 尽管没有相关的记忆,但阿格规文属于那种个人气质很明显的人,以至于她几乎能猜到他的成长轨迹——天性内敛,从小接受次子教育,以辅佐兄长为己任,年幼时便严于律己,时而还要代替母亲和长兄照顾年幼的弟弟们,长大后成为了执政官,需要担负起一个国家的重任,气质也因此变得愈来愈冷峻,给人以不近人情的表象。 四十二甚至还觉得,长子高文多半是一个和阿格规文性格完全相反的人。 不过直到对方入座后,她才忽然反应过来,这种说法似乎是在暗示对方一起共进早餐——阿格规文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对她的装扮表现出了极尽克制的震惊。四十二觉得,无论此时餐盘上的是珍馐还是砂砾,他都会食不知味地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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