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阿格规文用一种谨慎的、含蓄的口吻说道,“很久没见您穿这身衣服了。” “确实。”她扯了扯嘴角,“相信你们尊敬的陛下也很久没见过了。” “……我想也是,您不会主动提出要这么穿的。”阿格规文叹了口气,对旁边的肃正骑士说,“把早餐撤下去吧,然后全部离开,关上门,我有事要与猊下切谈。” 肃正骑士照做了——从四十二视角来看,整个过程就像是阿格规文在肃正骑士体内输入了指令,然后肃正骑士按照代码作出了反馈。 合上门后,整个房间霎时变得昏暗起来,也让对方本就严肃的面容显得更加阴郁了。 阿格规文继续道:“很遗憾让您品尝到这样的餐点。”他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纠结,“我不像加雷斯那样擅长烹饪美食……但你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做一些土豆泥给您。” “你还会做土豆泥?” “是的,您的所有孩子都会做。”她看着对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盖因是托长兄的福。” “我并不是很饿。”她继续问道,“莫德雷德还好吗?” 闻言,阿格规文的嘴唇紧抿,沉默许久后才回答:“也许。” 真是一个有趣的回答……她思考片刻,“他不在这里?” “是的,陛下将他带回了白垩城。”阿格规文说,“莫德雷德殿下身份特殊,待在本土更有利于他的恢复。” 她轻轻点击桌案:“也能顺便防止我对不列颠的加护做些什么,确实是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 阿格规文局促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嗫嚅道:“……抱歉,我绝无想要欺瞒您的意图,也没有这番自信。但作为执政官,我有义务完成王的嘱咐。 ” 四十二叹息一声:“阿格规文卿,我是你的王吗?” 这一次他回答得很快,也很肯定:“当然。” “若我发出质询,你是否有回答我的必要?” “绝不敢有任何隐瞒和谎言。” “那么现在就回答我一个问题,阿格规文卿。”她说,“那些通过了圣选,同时也被你们杀死了妻儿、亲人和好友的百姓们,真的愿意安定地生活在这座无垢的理想乡里吗?” 听到她的话,阿格规文的肩膀倏地颤抖了一下,神情艰难地回答:“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母亲,白垩城笼罩着特殊的结界,能令住在里面的百姓感到平静,削弱他们对墙外世界的好奇心,最后彻底忘记自己的过去……” “所以,你们先是杀死了他们重要的人,然后愚弄他们,让他们忘却曾经的仇恨,乐观地相信你们是为他们带来幸福的存在。”她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阿格规文卿,我有任何理解错了的地方吗?” 听到这里,最后一丝血色也从阿格规文的面庞褪去了,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没能给出任何回答。 “阿格规文,你是我最聪明的孩子。”看到他痛苦的神情,她的语气不自觉地稍微软化下来,“在做这些事之前,你难道没有任何深入的思考吗?” 他哑声回答:“我思考过,母亲。” “然后你认同了亚瑟的做法。” 他再度陷入了沉默,在漫长的等待中,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如果不是阿格规文就坐在她面前,她甚至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在她几近对时间的流逝丧失了感知时,才听见了阿格规文的回答——沉重的、压抑的:“……不,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认同陛下的做法。” “可你还是辅佐他完成了他的一切计划。” “是的。” “为什么要去做一件你自己根本不认同的事?阿格规文,就因为他是你的王吗?” “因为……”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您临终前对我说,要好好辅佐陛下。”
第94章 四十二沉默良久——她有许多种办法可以驳斥他,使他无地自容。她知道在那层冷硬坚毅的外表下,他是一个敏感的孩子,她能够轻易击溃他伪装的躯壳,让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血淋淋地暴露出来,在心理防线崩溃后,他就会彻底为她所操控了。 可她只是叹了口气:“即使王做了错误的决定,你也要辅佐他去完成这个决定吗?” “我不明白……”阿格规文低着头,仿佛在凝视桌面上的磨痕, “或者说,我不确定……如果王的决定是我不认可的,就能证明是王的决定错了吗?” 四十二突然发现,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桌案下的阿格规文正不自觉地绞着手指——就像很多家庭里的第二个孩子那样,心里藏着对长兄的自卑,习惯于用苛刻的态度对待自己,以求取父母的关注,所以更加害怕面对父母失望t的眼神。 “在您死后, 陛下执政期间发生了一次巨大的政治动荡。”他低声道, “陛下想要追责利恩斯侯爵和他的党羽们,并且彻底清算洛锡安的旧贵族, 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怠惰使瘟疫害死了数以万计的人,也因为……这场瘟疫害死了您。” 四十二早已从梅林口中听说了这件事,并且知道了最后的结局,但她没有打断他,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正在认真倾听。 “然而,戈达德公爵极力阻止了陛下。”说到这里时,他神情中的戾气骤然加重了,“他不仅主动去游说御前会议的其他大臣投反对票,还瞒着陛下偷偷买通了大法官,将责任全部推给了一个早就家道中落的的子爵……真是可笑,如果前去拘捕他的骑士再晚两天,恐怕他在出庭前就已经死于梅毒了。” “起初我不明白戈达德为何会这么做,您生前是如此委重他,他却选择包庇那些人,我更不明白,陛下最后为何会选择屈服……在听到消息的一刹那,我什至感觉自己被陛下背叛了,此前的一切期待都是那么可笑……” 说着,阿格规文的声音不禁嘶哑起来,靠着最后一点毅力和自尊,他克制着没有让那些痛苦变成无可遮掩的眼泪。 从他平铺直述间夹杂的沉郁和讽刺中,四十二逐渐了解到,他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表露心迹的人——或许是因为不擅长,又或许是因为他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无论最初的原因是什么,岁月最后还是把这个答案变成了“不擅长”。 在阐述自己内心的恨意时,他显得很笨拙,在讲到哀恸之处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克制自己,好不让旁人察觉到自己的脆弱。 在她生前,他就是这样的吗?她不禁问这么问自己,还是在她死去之后,他才变成了这副孤独到快要死了的样子。 “某种力量——也许是愤怒,也许是仇恨——请原谅我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我只记得当时我唯一的愿望是立刻让戈达德死去,为此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即使是我的性命。我表面上默认了陛下的决定,但私下调开了王宫的守卫,趁夜前往加罗德暗杀戈达德……” 他倏忽噤声,像是一盒磁带,突然被那些潮涌般不期而至的回忆剪断了,他的神情中流露出沉郁之色。 “我……”阿格规文的声音愈来愈喑哑,“非常抱歉,我……我最后……” 四十二看着他,轻声为他说完了剩余的话:“你最后失败了。” 闻言,阿格规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是的。” “戈达德说服了你?” 他不再绞动手指,嘴唇反复翕张,但很久没能说出什么——这里是圣都的领地,他是亚瑟王信赖的骑士,可他坐在这里,表现得像是一个外来者,因为面前这张陌生的桌子而惶恐不安,仿佛空气中弥漫着她看不见的霉菌,正在啃噬他的皮肤。 好一会儿过去,她才等来他的回答:“是的。”他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是一个快要溺水至死的人,“请原谅我,这其中有许多复杂的原因,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同您解释……当时瘟疫蔓延的情况很复杂,不仅仅是那些罪恶的人,连一些忠诚于您的人也因为某些原因而深陷其中,而且因为某些客观因素,北方对陛下的观感很糟糕。为了捍卫自身的利益,那些罪人会不择手段地反对陛下,甚至是利用您的名义……整个国家都会因此陷入动荡。” 其实她多少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在不列颠这个孤独的岛国上,所有的故事都是那么按部就班,告诉了开头,就能在梦里想到结尾。 她主动中断了话题:“这就是你最终决定回应召唤,为亚瑟效力的原因?” “是。”从回忆中抽离后,他的语气终于平静了一些,“这件事让我意识到,我认为是恶的决策,可能是对整个国家更好的选择,我认为是善的决策……也可能会给国家带来灭顶之灾。” “尽管陛下的决策并没有说服我,然而陛下所描绘的未来——美好且稳定的国家,善良的人们都能在这里安居乐业,那样的愿景是我所希望的……最重要的是,如果我无法提出更好的方案,只是一味否定他人的想法,或许只是让我成为了人们通往幸福路上的绊脚石。” “杀死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也是通往幸福之路上或不可缺的一环吗?” “待陛下拔枪后,白垩城之外的土地会被悉数毁灭,大地化为一片荒芜,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会因为人理烧却而死。即使放他们离开,最后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只是时间早晚的区别。”阿格规文说,“然而,如果不去处理剩余的人,他们可能会聚集在白垩城附近不肯离去,为了获得进城的机会而妨碍圣选,又或是阻止后来的流浪者参与圣选,以防降低自己被选中的可能性,一些原本有可能通过圣选获得救赎的人们,也会因此丧失机会……两害相较之下,我认为这种手段是可以接受的。” 她先是端详他冷峻的眉目,到消瘦的脸颊,和那因为没有胡须修饰而显得严肃的薄唇,一个成熟得过早的年轻人——直到这时,四十二终于意识到了气氛中那种古怪之处的来源。 她觉得阿格规文讲述的过去是那么遥远,不像是与他有关,更不像是与她有关,这个故事属于几个在一千多年前就消失了的人。 但对阿格规文而言,这个故事就像是曾经的序曲,他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面对一个久别重逢的人,没有半点陌生与疏离,仿佛他们前一天还在说话… …唯一不同的,是他言语中的谨慎和萎靡,好像从一千多年前开始,他就在为面对今日的责难而做准备了。 “既然你已经这样说服了自己,也打算以同样的理由来说服我。”她凝视他的眼睛,“甚至已经动了手,一切都没有回头路了……为什么你还是那么痛苦呢,阿格规文?” 阿格规文僵住了——如果说他之前只是有些微的动摇,现在则是彻彻底底被某种痛苦击中了:“因为……当初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我曾怀着侥幸的想法,以为只要在您到来之前完成这一切,就不必面对您失望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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