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他听见了自己的冷笑,“就凭你?”
第146章 仅仅是和希兰待了一晚, 所罗门就对人生失去了泰半的兴趣。 虽然对方本人确实是提尔未来的王位继承人,但所罗门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多少迦南人的特质。 迦南商人能言善辩,擅长交际,而希兰最擅长的是眼睛流水,像是一个会走路的压水井;即使是那些不做生意的迦南人,也能对地中海周边的国家如数家珍,然而提尔王储连提尔的姐妹城市西顿在哪里都不清楚;棋类或跟数字有关的益智游戏在迦南地一直很流行,希兰昨天晚上看着他和塔玛玩了三盘九子棋,唯一的感想是“你们为什么要把小石子沿着黑线挪来挪去?” 塔玛只和希兰相处了小半会儿, 尚未对这位小王储的本质有太深刻的认识,所以只是含蓄地表示:“希兰真是一个性格天真的孩子啊。” 后者似乎把这当作了称赞,摸着后脑勺不好意地笑了。 真不敢相信这个人的年龄居然比他还大。 所罗门算是能理解阿比巴尔王为什么要把他交给埃斐抚养了,虽然不知道阿比巴尔王为什么要钦定这种不太像迦南人的继任者……据他所知,迦南神极少干预国王对自己继承人的决定,但既然阿比巴尔王什至不惜冒着被老朋友当众鞭挞(?)的危险也要把他送到埃斐身边,说明他真的很中意这个儿t子,即使目前看来性格并不合适,还是希望他能够成长为合格的继承人。 这倒是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押沙龙, 塔玛的兄长,也算是他的兄长。 押沙龙曾经也像现在的他一样,蒙受埃斐的养育之恩。这位兄长以他出众的姿容,无暇的体魄,美好的气质,以及慷慨仁慈的性格而受到以色列百姓的喜爱。他是大卫最疼爱的儿子,或许也是唯一被大卫视作“儿子”的存在。 所罗门从未真正见过他, 但从他对旁人反应的观察来看,他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缺少犹太民特质的人, 然而这恰恰是他广受爱戴的理由之一。 “你看起来很累。” 所罗门揉了揉眼睛,但遏制住了后面的那个有欠仪态的哈欠:“我这么累的原因,猊下不应该最清楚了吗?” “是吗?你们年龄相仿,我以为你们会成为好朋友呢。” 是吗?我以为他才两岁呢……不过所罗门也只敢在心里抱怨一下,看见埃斐正打算出门,他便想起今天是她许诺再去看望归栖者们的日子,连忙跑过去拉住她的衣摆:“您要去悲伤屋吗?” “你想跟着一起去?”见他点了点头,埃斐掀起了一边的眉毛,“如果你是想记住他们的样貌,这么做是没有用的。若真有其他国家的卧底试图蒙骗你,雅威会通过启示提醒你,若你本人不在场,即使你向手下的大臣交代过他们的形貌特征,也极少有人能判断出他们的身份。” 他感觉自己藏在宽大袖沿下的手指瑟缩了一下——神啊,他怎么会忘记这件事?他是以色列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归栖者是以色列的情报机构——也许今天过后,立刻就会变成“前·情报机构”,那么这些归栖者们对他而言就是叛国者,他对去悲伤屋的事表现得那么热情,怎么可能不招惹怀疑? “我没有……”他嗫嚅道,“我没有想伤害他们,我只是……想知道您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埃斐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神情并不严厉,但在所罗门看来就是一种审视,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如同火燎般拂过皮肤,几乎能闻到汗毛烧焦的气味。 好一会儿过去,埃斐才收回视线:“看来是我误会你了……”她牵住他的手,“抱歉,刚才说了伤人的话。” “没、没什么……”所罗门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倒不是因为对方道歉了——事实上,埃斐经常向别人说抱歉,但往往是因为她做对了,而她认为自己能做得更好,并非她的判断出现了什么问题。 他们穿过集市,再度来到悲伤屋前,这一次开门的还是独眼,但屋子内聚集了更多的人,其中有些看起来风尘仆仆,也许是不久前才赶到的。 所罗门亲眼看见一个人把自己浓密的棕色卷发从脑袋上摘下来,露出一头几乎是贴着头皮的黑色短发,然后对方又用海水洗了把脸,于是脸上那些像是生了病才会得的红色瘢痕也消失无踪了,对方从一个得了重病而神态萎靡的老流浪汉变成了一个面色健康的青年人。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了解埃斐口中“即使交代了形貌特征,也极难判断身份”的说法是怎么回事。 埃斐走路时脚步很轻,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一寸寸地往前挪,他们看起来不像是碧蓝海水下的游鱼,也不像是轻盈滑过天际的海鸥——这些经常被用于形容神秘的归栖者们的词汇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硬要说的话,他们看起来可能更像搁浅的鱼,又或是被剪掉了羽毛的鸟。 “你们今天齐聚于此,应该已经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屋子里鸦雀无声,在这种静谧的氛围下,这个柔和而平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念诵悼词,“我相信你们也做好了准备。” 她的视线从屋子里的每一个人身上流淌而过:“如果你们想继续留在这里,以归栖者的身份度过余生,请举起你们的手。” 没有人举手——或者说,更像是没有人作出反应。虽然他们身处同一个房间,但他们像是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所罗门听见了她的叹息:“那么打算离开这里,不想再作为归栖者,而是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下去的,请举起你们的手。” 依然没有反应……所罗门并不意外,他猜这也是埃斐刚才叹息的原因。 “我不明白,猊下。”开口的是一个男孩,因为他眉目间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机灵与狡黠,所罗门对他印象颇深,如今那里只剩下了悲伤,“为什么您要问我们这些呢?无论我们留还是走,乐意还是不乐意,如果您下令,我们都会遵从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埃斐说,“我并不是在通知你们,只是在询问你们。” “我们也不知道,猊下。”一个有着浅色头发,容貌英俊的男人回答,所罗门上一次并没有见到他,或者他当时伪装成了其他模样,“我这两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把自己灌醉,然后随便躺在哪条街的角落,期待有一个人用刀把我捅死,但那些人只是拿走了我的钱——两锡克尔,我的命居然不如这点东西值钱。 ” “过去的我们即便流浪在外,也只是表面如此……在内心深处,我们知道哪里是我们最落魄时也能回来的地方。”年迈的老人说,“而这处最后的归所也不再能为我们提供庇护了,悲伤屋真正成了我们的伤心地。” “我们确实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有很多地方可以供我们躺着,闭上眼休息。”机灵男孩说,“也许您期待着我们的答案,可我们之中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回答您,猊下,我们只知道自己无家可归了。” “我们哪儿也不想去。”一个神色憔悴的年轻女人说,“我们想像现在这样,活得自由而有尊严,可您现在要将这些收回去了。” “我从未给你们自由和尊严。”埃斐摇了摇头,“这是你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并不是从我这里得来的。” “可只有您这么说。”男孩说,“在遇到您之前,我只是市井街头的一个小扒手,靠偷窃别人家里的一点米面为生,不识字,也不被任何人赏识,哪一天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我比任何人清楚自己曾经是什么东西。您现在当然能说服我们,但当我们离开这间屋子,回到真实的世界,现实又会告诉我们,这些权利是源自高贵之人的恩赏,或是源自神明的赠予。”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看着他,神情很温和,“但这正是我希望你能克服的,西伦。” 男孩的眼眶肉眼可见地发红了:“……您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埃斐说,“我还知道你喜欢把玩灌木丛里那种有漂亮甲壳的昆虫,我知道哈摩莉吉擅长给织物染色,年轻时是村里最好的女工,罗丹曾经是一名游吟诗人,为约押将军谱过曲子,哈兰打造过连非利士人都赞叹不已的猎弓,喜欢在弓下挂一枚野兽尖牙作为幸运的标志,雅雷俄珥金的第一次交代在一名大贵族的馬廄里,对象是一个四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寡妇……” “猊下。”所罗门之前看到的那个黑色寸头,皮肤黝黑的男人发出了微弱的抗议,“我明白您无所不知,但您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埃斐坦诚道:“你喝醉之后会喊那位女士的名字。” 英俊男子,也就是罗丹作了补充:“即使当你把脸埋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时,我们也能听到你的呻/吟——'噢!米拉尼,我将永远无法忘却你卷曲的长发,下垂但美丽的胸脯,和你那汗津津的热胳膊'。怎么样?伙计们,我是不是学得很像?” “一模一样。”哈兰评价道,如果不是他瞎t了一只眼睛,又身陷阴影,所罗门觉得自己能把对方眼中的笑意看得更清楚。 埃斐后面又陆陆续续地说了几十个人的名字,所罗门在心里记了数,房间里有三十多人,而埃斐说了近五十个人的名字,这其中或许还有曾经是归栖者,但在执行任务中不幸身亡的人。 “你们并不是生来只会服从命令的工具。你们有喜爱的东西,也有憎恶的东西,你们或多或少在无意中畅想过属于自己的未来,只是你们没有意识,你们也有过梦想,只是你们也没有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觉得那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她说,“可这不是我把你们带回来的原因。如果哪一天我试图教会你们爬树,那不是为了让你们把蜂巢里的蜂蜜偷回来给我,而是为了让你们从更高的地方去看这个世界。”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音调越来越高。 “因为山就在那里——还记得这句话吗?人类为什么要漂洋过海,为什么要攀登高峰?因为这是我们的本性,是独属于人类的浪漫。或许有些人无法理解,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未知对人类能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人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如此迫切地去寻求那无限的智慧——但你们应该知道,仅仅是因为这世上还有这双脚尚未踏足过的土地,而山和海就在那里,等待着我们去探寻。” 霎时,整个屋子里悄然无声,所罗门几乎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紧促而清晰,犹如鼓点。 直到肺叶开始抽痛,他才发现自己专注到忘记了呼吸,缓缓地吁了口气,尝试平复着胸口那股陌生的情绪。因为长时间的肌肉紧绷,他感觉身体僵硬,稍微一活动身体,骨骼就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不是一直都活着,而是刚刚才从骨头上生出了血肉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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