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乌鲁克开启一个大工程时,卢伽尔之手的生活就变成了一场战争,每分每秒都有事值得她去做。 “缇克曼努!”恩奇都快步走了过来,他的双脚脏兮兮的,衣摆还有星星点点的污渍——尽管如此,他身上仍流露出那种轻盈、灵巧的感觉,即使毫不避讳地踩进了水潭,也不会有那种令人发笑的滑稽感,只会让人觉得是溪流湍急飞溅的水花沾到了小鹿的蹄子。 恩奇都拉住她的衣袖:“看!”他的双眼闪闪发亮,“今天我帮忙烧了好多好多砖块,有很努力地在工作哦。” 她不禁莞尔:“是吗?真了不起。” “缇克曼努,看到这些开心吗?”他问。 “开心。”她回答,“谢谢你,恩奇都。” “谢谢我……”恩奇都小声重复了一遍,随即又露出了笑容,“那也谢谢你。” “也谢谢我?” “嗯。”他孩子气地笑了起来,“因为缇克曼努很开心,所以我也很开心。” ……啊哈,真是了不起的直拳啊。 即使是缇克曼努,也不免产生了片刻“天啊,这孩子真是可爱”的晕眩感,也许只有年幼时期的吉尔伽美什可以相媲美吧…… 不过她掩饰得很好——尤其当她意识到,这孩子在某些事情上的麻烦程度完全不逊于他们的卢伽尔之后,有些事就更加不能让对方知道了。 “喔噢,真是了不起啊,绿头发的小哥。”阿伽边吃着面包边踱步过来,“如果你生而为人类,长大之后肯定会变成一个风流鬼的。” “阿伽也很勤快。”恩奇都说,“不过实际工作起来,还是比我慢一点。” “喂喂,余可是彻头彻尾的新手哦,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吧?”阿伽抱怨道,“话说回来,你对于这种事情是不是未免太熟练了一点?简直像是做苦活出身的一样,阿鲁鲁创造的真是'诸神兵器'而不是什么'人民的劳工'吗?” 缇克曼努点评道:“熟能生巧。” “哼,再怎么快,也不过是量的堆积罢了,余却能完成更精细的工艺。”阿伽拿出一沓羊皮纸,“这是余昨晚设计的地下甬道内的承重撑架。” “辛苦了。”缇克曼努接过羊皮纸,昨天晚上她才让西杜丽把还未使用过的羊皮纸卷转交给他,今天上面已经布满了透视结构图、部件的拆解和密密麻麻的公式,“只用了一晚就研究了那么多吗?真是了不起啊。” “有一些是在来这里的路上的构想了。”阿伽吐槽道,“话说回来,余把几个版本的地下甬道布局都看了,为什么没有选最早的版本啊?无论从路线到道路宽窄的设计都是最优的,完全没有分岔口过多导致的工程冗余。” “多谢夸奖。”缇克曼努微微颔首t ,“如果不考虑一些外部因素,那确实是最好的一版,但有两点问题很致命:其一,这是在乌鲁克排水系统完善前设计的,所以继续按照这版的道路分布图,会破坏排水系统的完整性;其二,当时为了尽可能地让更多的工人同时在地下工作,主干道设计得太宽了,以我们目前能达到的加固手段而言,塌方的危险性很高。” 听她说到这里,阿伽不禁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果然乌鲁克也非常需要余的加入吧?” 缇克曼努礼貌性地朝他笑了一下:“感谢您昨夜加班的辛苦,不过恕我直言,您的承重撑架虽然设计思路很好,但并不可用。” 闻言,阿伽脸上霎时露出了无措的表情:“诶——?可是,为、为什么啊?” 缇克曼努直视他的双眼:“您有过在地下进行作业的经验吗?” 对方明显被问住了,恹恹地垂下脑袋,头上那个两个并不存在(但经常让人产生幻视)的耳朵也耷拉了下来:“没有……” “在地下甬道里工作,要比陆上工程困难得多。”缇克曼努耐心地解释道,“光线昏暗,气流不畅,开采泥块时呼吸进去的尘土会让喉咙痒痛难忍,而且同时工作的人越多,地下便越燥热,因脱水而晕厥在甬道中,最后导致死亡的工人亦不在少数。” 说罢,她展开其中的一张羊皮纸。 “所以,您的设计过于复杂和一体化了。”缇克曼努说,“我不否认这项设计在建筑艺术上的优越性,兼顾了实用与美学,如果现在要造的是一座宫殿,我立刻就会将它投入使用——可惜的是,对于在地下工作的人而言,它太复杂了,而且有些零部件的体积过于庞大,不便于在甬道中运输。” “好吧……”阿伽慢慢将手里的羊皮纸卷起来,神情像是一只沮丧的小狗,“余……会回去好好再想一想的。” “阿伽。”恩奇都说,“尾巴都不摇了哦。” “啰、啰嗦!而且余没有尾巴。”阿伽看起来很想打起精神,但到话尾时仍忍不住泄了气,“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余就先回去了……” 这还是缇克曼努第一看到他如此低落的样子……想想也是,这份才能应该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东西,哪怕他失去了一切:权力、力量、神明的庇佑、他的国家……即使失去了这些,只要这份才能还伴随着他,他就对自己拥有绝对的自信。 这次的否定,对他而言也许不啻于一场灾难吧。 “缇克曼努想去追他吗?”恩奇都问。 “……不。”缇克曼努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无论面上表现得多么友善,他依然出生自乌鲁克的敌国——准确地说,他也曾为王者,而我作为乌鲁克的宰相,不应该和他有过深的交际。” 恩奇都的表情若有所思:“但放任他这样也不太好吧?阿伽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呢,而且我觉得……在所有人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虑,有自己的目的,只有他是单纯地因为能够造这座塔而高兴。” “我知道。”缇克曼努说,“如果他主动来找我的话,我还是会像对待学生一样开解和指导他的。” “他会吗?” “会的——如果他真像自己所表现出的那样,更在意作为匠人的自己,而不是作为王的自己。” “虽然也有道理……”恩奇都脸上浮现出微妙的表情,“但我觉得,实际情况可能会和缇克曼努设想中的不太一样。” “比如说?” “在缇克曼努的想象中,阿伽晚上应该会在床上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然后第二天跑来找你吧?但我觉得阿伽应该会一想开就立刻来找你的……”恩奇都说,“也就是说,缇克曼努半夜醒来的时候,可能会在床边看到一张新的熟悉的脸哦。” 说到这里时,他还用手比划了一个捏东西的动作。 “虽然阿伽的力量因为宁胡尔萨格的死亡而衰退了不少,但捏碎铰链什么的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绘声绘色,仿佛是在陈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一样,“所以缇克曼努要小心一点才行,毕竟床上有三个人就已经好挤好挤了。” 缇克曼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要说得那么理所当然,这是一件有失礼貌,且极其不体面的事情。” “我知道呀,所以缇克曼努事后才会处罚我们以后要在自己床上睡觉……” “你们本来就该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而且以阿伽的性格,还是很有可能这么做的吧?”恩奇都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毕竟,他不是那种……行事上非常自由的人吗?” 缇克曼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半晌,她才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现在就去找他。”语速快得像是被这些话烫到了舌头。 恩奇都理解地点了点头:“路上小心哦。”
第34章 空气中浮动着肉汤的气味。 阿伽没有很饿, 他刚刚才啃了一个黑面包,肚子饱胀得像是腌了两斤石头,但并不妨碍他多嗅了两下, 这种气味让他回想起了在基什的日子。 那时他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而不是潮湿发霉的芦苇屋), 所目及之人都是美丽、衣冠楚楚的,他们讲话时总是柔声细语,满含真情,仿佛这世上除了你, 再没有人使他们这样爱戴了。 觥筹交错之间, 他的目光穿过长长的会客厅,与端坐于高位的女人隔空相望,她巍然不动,只是用眼神向他传递出一个矜持的微笑, 一个属于神明的笑容。 宁胡尔萨格——她是非常美的,世人献给她的爱慕与憧憬比给他的真诚许多, 然而二十多年的时光只培养了他对她的恐惧,也剥夺了他对这种美的感受。 她坐得很远, 沐浴在晨日的光辉之下, 杏子的气味在温暖的空气中浮动,但他只闻到了萎谢、糜烂的味道。 阿伽嘴里嚼着一根干草,将羊皮纸放在肚皮上。这些回忆既没有让他变得更沮丧,也没有唤醒他脑海中愉快的部分,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是令人难过的,也许是干草苦涩的味道渐渐在他的嘴里蔓延开来了。 干草垛当然不如王宫的床榻, 他想, 但也比当王的时候要好,作为“阿伽”总是比作为“王”的时候要好。 就当他沉浸在一种说不清, 道不明的情绪中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准确地说,敲击门框的声音,因为这间屋子没有真的门板,只垂了一道门帘来隔绝外界的窥视。 “阿伽大人。”那是乌鲁克宰相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阿伽,你醒着吗?”回忆中的那个女人如是说道,“妈妈要推门进来了。” 不,他在心中回答,你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死了——被你杀死了,因为你觉得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只需要一位母亲。 但现实中,他还是平静地回应:“你只需要撩开门帘就行了。” 缇克曼努应声走进了房间,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汤——乌鲁克的宰相总会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名目。 “希望那是给余的。”阿伽从善如流道,“因为余恰好有点饿了。” 缇克曼努点了点头,她泰半的脸都没入了阴影中,但恰好有一束光穿过了门帘的罅隙,落在她琥珀色的眼睛上:“只是一些粗茶淡饭,惟愿您不会嫌弃。” 肉汤的味道很淡,剁碎后的莴苣像是被海潮裹挟着的浮沫,顺着汤水流进喉咙,未经咀嚼就融化了,阿伽勉强尝到了一些大蒜和蚕豆的味道,点缀着酥油的香气——也许还有一点腌肉的味道,但要分辨它简直比寻觅一滴落入雨中的眼泪还要困难。 不过,这碗寡淡的汤依然抚慰了他有点胀痛的肠胃,那沉闷的阵痛慢慢褪去了,也让他压抑许久的倦意开始上涌。 “真神奇。”他说,“明明漂浮着肉沫,却没有肉的味道。” “我个人更倾向于那是肉类没洗干净的血液和油脂被煮熟后的结块。”缇克曼努回答,“考虑到这几锅汤需要分给一百多个人,我想这应该是厨师能达到的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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