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晚过后,梦中的绝望和戾气似乎延续到了现实,让他感觉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段因为返祖痛而动不动对别人大发雷霆的日子。 “你和阿格规文都是这样!”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气越来越尖锐,“因为你们陪着母亲走到了最后,所以你们才能觉得这不是什么要紧事。可是我呢?我到这里的时候都他妈已经是守灵的最后一天了!” 说着说着,他感觉身体再度灼烧起来,喉咙里好像又冒出了硫磺火的气味,皮肤也又痒又痛,仿佛随时会长出鳞片。 加拉哈德按住他的肩膀:“请冷静下来,殿下……” “我理解你的悲伤,莫德雷德。”格蕾的脸上闪过一丝动容,但最后还是恢复了坚定,“但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捍卫母亲的遗愿。” 闻言,他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上扬,最后形成了一个富有攻击性的冷笑:“尽管动手,小妹,我可不怕你的那把小镰刀。” 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他们沉默的父亲终于开口说出了他在这场会议上的第一句话。 “够了。”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有一种诡异的压抑感,“先散会,我会考虑多方意见,尽可能给出一个大部分人都能满意的答案。” 莫德雷德不知道他的决定到底能不能让“大部分人”满意——至少在出席葬礼的时候,他觉得周围每个人都满腹怨气,显然不只是因为葬礼被拖到了晚上。他本人对这个结果倒没有太多抱怨,因为火葬将在陆上举行,他已经错过了一次陪伴母亲离开人世的机会,不想再错过第二次。 他看着骑士们将装有母亲遗体的灵柩放置在木架上,淋上浸泡过乳香和没药的香油,然后将火把递给国王,后者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身旁的艾斯翠德接过它:“你更有资格做这件事,艾斯翠德卿。” 片刻的迟疑后,艾斯翠德老师点了点头,伸手接过火把,将它插在了木架上。 星火点燃了浸满油脂的木柴,火葬台上很快燃起了熊熊烈火。火焰蚕食着母亲深绿色的长裙,融化了她的肌肤,连带着她怀中的铁木权杖也一同燃尽——铁木是不怕火的,可它依然要追随她一同离去。 黑烟乘着蒸腾的热气冲向天空,遮蔽了夜幕,再也不见月亮与星光,木柴劈啪作响,火屑像流星一样迸发,滚烫的热浪足以烧伤人的皮肤,许多人都忍不住后退一步,最前方的父亲和艾斯翠德纹丝不动,但神情上依然在忍耐。 唯独莫德雷德没有任何感觉,因为他是潘德拉贡的红龙,火焰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所以他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走了几步,解开剑带,将王者剑之卵扔进了大火中。 “莫德雷德殿下?!”他听见背后艾斯翠德老师惊愕的声音,“您在干什么?这是猊下送给您的成人礼啊!” 是啊,这柄剑是寄托着母亲爱与祝福的礼物……莫德雷德心想,但他已经不配再拥有它了。 虽然不理解他为何要这么做,但女王的葬礼不可能因为这个插曲而中途停止,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珍贵的王者剑之卵在大火中燃烧殆尽。 唯一令莫德雷德意外的是,父亲并没有对他反常的行为作出任何表示——他们都是在抵达葛尔后才得知了母亲早已辞世的消息,这也许让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对彼此有所共情。在极度的痛苦中,他们都感到绝望,并且渴望从自我毁灭中汲取一点短暂的快乐。 大火愈演愈烈,漆黑的浓烟渐渐吞噬了整个火葬台。看着这一幕,莫德雷德忽然体会到了梦中的自己在马恩岛上的感受,尽管理由截然不同,但那种煎熬和无望,仿佛灵魂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感情也泯灭了心情是相似t的。 但当火焰熄灭,黑烟缓缓散去后,火葬台的余烬中却出现了一柄熠熠生辉的白色长剑——莫德雷德见识过许多用精妙工艺锻造出的名剑,即便如此,这柄剑的美丽也是震人心魄的。银白色的剑身散发出柔和的光辉,仿佛沐浴在晨光之下,刃面上的青色剑纹从剑柄一路延伸到顶端,流光溢彩,犹如流动的碧波。 ……就像秘银,阳光和最纯净的泉水。
第363章 从艾斯翠德手中接过剑油后,凯随口问道:“你有想过战争结束后去干点什么吗?” 虽然他只是不经意地一问,艾斯翠德却拿出了严阵以待的态度——很难说这是优点还是缺点,但她对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似乎都有一种“这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了”的心态:“我可能会去诺斯特鲁姆海的周边一带看看。” “呃……你知道我们正在和谁打仗, 对吧?” “猊下生前告诉过我, 灰眼诞生于一千多年前诺斯特鲁姆海东岸的一个临海国家。”艾斯翠德解释道,“它曾经的主人名为帕提,是侍奉该国女王的铁卫总长,猊下说她极有可能是我的先祖。” “侍奉女王,铁卫长,她……”凯咀嚼着关键词,“听起来和你很像。” “那位先祖比我优秀得多。她年幼时因故失去了一只眼睛,却没有选择放弃,而是坚持刻苦勤练武艺, 最终成为了整个黎凡特都首屈一指的优秀战士。”艾斯翠德低头凝视手中的钢剑,“除了这柄灰眼之外, 应该还有一枚与剑相配的雄狮勋章,我想把它找回来。” “诺斯特鲁姆海东岸的临海国家……这也太模糊了吧?猊下没有提到过具体的名字吗?” “据猊下所言, 那个国家名为'蛾摩拉'。虽然不知道它和《圣经》中提到的罪恶之城是否有关, 但是通过猊下的描述,我大致可以确定蛾摩拉的遗址在哪里……”说到这里, 她叹息了一声,“话虽如此, 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那枚勋章也可能遗落在其他地方了, 希望我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它。” “这样啊……”凯轻轻咳嗽一声, “你打算自己一个人旅行吗?” “最开始可能会和加雷斯爵士同行。”艾斯翠德回答,“但到了赫拉克勒斯之柱就会分开, 他打算继续向南航行,看看世界的尽头是怎样的。” “那家伙还是老样子,想一出是一出,等他的船从世界边缘掉下去就知道后悔了。”他将剑油倒在亚麻布上,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提议道,“你要是觉得一个人无聊的话,我也不是不能跟你搭个伴。” “这怎么可以?不能让我的私事耽误了您。”对方语重心长道,“何况,陛下也需要您在他身边支持他。” “他都几十岁的人了,指望我帮他干什么?换尿布吗?” 她笑了起来——如果要问他这辈子对人类做过最大的贡献,大概就是让这位不列颠史上最伟大的骑士经常笑出声吧。 “而且我在不列颠待了大半辈子,已经厌倦这个全年阴雨连绵的鬼地方了。”凯继续道,“听说诺斯特鲁姆海附近一带都很暖和,去那里走走也不错。” “路上可能会有危险。” 凯当然不怕什么强盗或山贼,也不觉得自己的长相已经独特到了会被哥特人或者罗马人一眼认出来的程度,但嘴上还是忍不住打趣:“这不是有你在吗?有坏人要抢劫我,我就抓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发出尖叫,你就拔剑来救我。” 如果放在十几年前,艾斯翠德可能会露出迷茫的表情,不过现在她已经熟悉了他的性格,只是微笑着回答:“恐怕您与贵妇人之间的差距不只有一条项链。” “我倒是不介意穿裙子,但我打赌你不会想看到我的腿毛。” “事实上,我看过您的腿毛很多次,凯爵士。”作为并肩作战的同伴,他们为彼此处理过很多次伤口。 “不是在我穿裙子的时候。”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将剑油还给她,“那么……说好了?战争结束后我们一起周游诺斯特鲁姆海?” “只要您不嫌我路上无趣的话。” “没关系,我的幽默是两人份的。” 如果他再活得久一点——久到大概差不多又一个“一千多年”之后吧——就会明白一件事,不要随便在战争前做什么重要约定,比如“战争结束后我们就… …”什么的,因为命运是一个自我陶醉的悲剧鉴赏家,喜欢用遗憾点缀故事的结尾。 在一次与拜占庭军队的交锋中,他亲眼看着敌军将领的灰色短剑刺进了艾斯翠德的铠甲——这根本没道理,妖精之铠是以秘银为核心材料,由猊下亲自制作的魔术礼装,理应为它的主人抵挡一切伤害——可那柄剑还是轻而易举地切开了铠甲,仿佛那只是一层凝固的石蜡。 和过去很多次一样,这场交锋最终以不列颠的胜利告终,但凯根本没心思为此高兴,只想知道艾斯翠德的情况如何。因为被战车分割了阵型,他们被迫分开了一会儿,当他在战场上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半跪在地上,紧守着不列颠的红龙旗帜。 凯松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正打算习惯性地说几句玩笑话,却发现她的身体倒了下去。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回到军营后,凯才发现伤口远比他想象中可怕得多——当他心惊胆战地为她卸下铠甲时,发现她的血已经几乎要流干了,还有一截肠子挂落在外翻的皮肉上。除此之外,她的伤口边缘焦黑发烫,周围的血管肿胀发紫,像是灼烧的痕迹。 他明明记得刺伤她的是一柄灰色短剑,但这种伤口显然不是短剑能够造成的。 “剑上有诅咒……”艾斯翠德低声道,“是用来针对妖精的恶咒,所以妖精之铠才会失效……原本可能是……为了对付猊下才锻造出来的……” “别管它是为了对付谁才被造出来的了。”他们的随行军医在刚才的战斗中被敌人割了喉,凯知道现在他只能指望自己——老天爷啊,贝德维尔,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当初就应该把你拴在裤带子上,“事先警告一下,我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你要是敢中途睡过去,我就一巴掌把你抽醒。” 闻言,艾斯翠德吃力地笑了笑——这本该牵动她的伤口,但她已经没什么血可流了,只是让为她缝合伤口的凯感到心惊肉跳。 “那名年轻人……是叫贝利萨留①吗?这样非凡的武艺,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这片大陆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吧……”艾斯翠德闭上眼睛,长长地叹息一声,她的呼吸里也夹杂着血的气味,“如果我能再年轻十岁就好了……否则那一剑应该能够斩下他的肩膀,而不只是砍伤……真不甘心啊……” “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就别抽空给敌人说好话了。”凯努力遏制心中的恐惧,以免缝针时双手颤抖——他不是贝德维尔那种专业军医,但还记得对方说过肠子这种东西只要塞回去自己就能恢复原位,但愿他还没有老糊涂到会把器官记错,“你安静一点,储存体力,我尽量把你的伤口缝得好看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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