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看着他:“您似乎料到了我会来找您。” 她虽然有着猊下的脸,但在做相同的表情时并不如她母亲那样有威势——有些东西只有在一个人登上权力的巅峰后才会应运而生。 “您不是第一位为了这个理由来找我的人,殿下。”他说,“甚至不是第二位,而我已经送走了两位伤心的人,只怕您也不会例外。” 当然,与国王洽谈的感觉是非常不同的,因为他是众多悲恸之人中唯一的利益既得者,尽管那些好处并不是他本人想要的。 他听见对方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戈达德大人。” ……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调查结果。” 那天晚上也下着雨,但没有这样雷电交加,是一场阴沉凄苦的绵绵细雨。 不列颠经常有这样漫长的雨季,但不列颠人已经很久没有从这雨水中品尝到苦涩的味道了。 黄金时代已然落幕,无数人都对这个国家的未来感到迷茫,就连戈达德本人也难以幸免。 更糟糕的是,似乎连国王本人都有类似的感受……但至少在当下,他的目标是明确的,他的意志也是坚定的:“坦诚说,我不认为有谁能够接受这样的调查结果。” 他十分耐心地回答:“那您希望得到怎样的结果呢?” “真相。” “您是指洛锡安的当地官员隐瞒了瘟疫,害死了两任情报大臣,并且间接害死了女王的真相,还是指他们与谢菲尔德、阿尔比恩两位大人暗中达成协议,后者替前者烧死无辜的感染者,帮忙隐瞒实情的真相?” 国王陷入了沉默。 虽然谢菲尔德犯下了致命性的错误,戈达德倒也不想在事后说风凉话。对鼠疫患者赶尽杀绝在他看来不算什么错处——看看如今爆发瘟疫的君士坦丁堡好了,每周至少有七万多人死亡,而且扩散速度惊人,令整个欧洲都闻风丧胆。事实证明一时的仁慈只会将整个国家推入深渊。 只是没想到猊下能将瘟疫的损失压到如此之低,反倒使谢菲尔德当初的断腕求生变成了如今一切矛盾的核心。 在女王的心腹中,他并非艾斯翠德、布兰黛尔那样纯粹理想的化身,甚至不是阿格规文、纳尔逊那种在这两者间徘徊的人,他是一个非常——非常现实的人。猊下死了,而她留下的庞然帝国前途未卜,任何国家都有由盛转衰的过程,他所要做的就是延缓这个过程,不遗余力地维持现有的稳定。 “陛下,不含偏见地说,您是一位优秀的君主,丝毫不逊于先王尤瑟。”他尽可能礼貌地表达,“照理说,这样的才能已经足以使您流芳后世了——可是您看,这个国家的版图早就不仅仅是英格兰了,而不列颠的影响力,也早已超过了国土的限制,对彼岸的欧洲大陆也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无论你是否承认我作为王的能力,这与我们要讨论的是两回事,戈达德卿。” “陛下,请相信我现在所说的绝非什么无意义的客套话。”他说,“我只是试图让您明白,尽管您是不列颠如今无可争议的唯一统治者,但您其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统治一个怎样的国家。比如说——您应该知道猊下生前希望着重发展纺织业,以振兴北方因瘟疫而陷入萧条的经济,纺织业需要进口棉花,因此我们需要与埃及洽谈,是吗? ” 亚瑟似乎有点烦躁,但还是勉强自己耐心回答:“我知道。” “很好,自托勒密王朝灭亡后,埃及起初被罗马全面占据,后因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的战争,被迦太基夺走了三分之一,迦太基属的埃及被称作西埃及。随着帝国分裂,西罗马覆灭后,罗马的埃及行省在西埃及的帮助下分裂并成立了一个符合埃及古制的独立王朝,被称为中埃及,最后是仍在东罗马管制下的埃及行省,也就是东埃及①。请问我们应该向哪个埃及进口原材料呢?” “我……”国王迟疑了片刻,“我承认自己并非这方面的专家,但我知道王——我的妻子生前与迦太基的女王彼此欣赏,并且时有书信往来,迦太基又坐拥诺斯特鲁姆海唯一的出海口……” “事实上是两个,陛下。” “什么?” “两个出海口,另一个出海口在诺斯特鲁姆海东岸,通往黑海,为拜占庭所有。”戈达德温和地解释道,“当然,这点小插曲不影响您的最终判断。 ” 闻言,亚瑟第二次沉默下来,但没有流露出什么恼怒之色,更多是为难和愧疚。 说到底,他并非尤伦斯王那样纯粹靠妻子赡养的酒囊饭袋,如果猊下没有诞生,或许他会如梅林预言的那般成为英格兰的贤君明主——而这恰恰正是问题所在。每个时代都有独树一帜的启明星,能让与其同时代的其他君主失去光辉,乃至于黯淡,而亚瑟不仅与这颗启明星生在同一时代,还是距离她最近的人,这让他很难得到他应有的赞许和认同。 “我认为是西埃及。”对方苦笑一声,“但我猜这不是正确答案。” “是,也不是。”戈达德答道,“除了东埃及是明显的错误答案外,其余两者都是可考虑的对象。西埃及的问题在于他们出产的棉花必然优先共给宗主国,能余下多少物资向我们出口尚且难说,而且向迦太基进口,价格必然比从原产地更高。假设我们转移目标,向中埃及进口,那么走水路,我们就要向迦太基交关卡税,走陆路,时间和人力成本都要增加。这种情况下,您认为应该如何抉择呢?” “要求精算师比较两者的成本差异……” “不,其实无关乎哪个埃及,只要我们向迦太基的相关官员行贿即可。”当国王陛下露出愕然的神情时,戈达德了然地笑了笑,“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想必不太符合您的行事风格,但这就是缄默们在欧洲大陆一直在做的事情——不错,这是猊下亲自授权的。猊下是我所见过的君主中相当有原则和道德感的一位,即便如此,她也明白一个道理:为了国家利益,我们有时不得不和人们认为的坏人做交易,以及偶尔抛弃不合作的好人②。” 说着,他摩挲了一下无名指上的素银戒指。 “当然,当下的不列颠其实不太需要考虑这些问题,迦太基女王将乐于向我们敞开善意的大门。” “……因为不列颠提前洞悉了哥特人的阴谋,并告知了迦太基。” “不错,但您与我都知道,这种善意本质上仍是猊下的遗产。缄默是一个复杂且精密的情报机构,猊下为了组建它花费了很多心思。”戈达德说,“坦诚说,我不是没有见过被上天眷顾的幸运儿,但要论您的一生之顺遂,就连我也难免惊叹不已。只是这种幸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您如今不就在为此付出代价吗? ” 亚瑟坚持道:“我的代价应该由我本人承受,而不是为那些害死女王的人减轻罪责。” “您以为我说的是猊下之死?”他说,“看来t您还不知道,如今北方对您非常排斥,甚至有意与英格兰再度分裂。” “什么?!” “有人认为是您暗中设计了猊下的死亡。” …… “最近有一些不利于陛下的谣言在北方广为流传。”格蕾低声道,“这是您的手笔吗?” “当然不是,殿下。”他微笑着回答,“在发生了这一系列事件之后,我并不奇怪您将我视作可怕的阴谋家,但您应该也明白,我比制造这些谣言的人更高明一些,这种可以被当作底牌的手段,我是不会那么早就使出来的。” “您拿这些手段威胁了阿格规文。” “有时狐狸也能假借鬣狗的威风。”戈达德回答,“可恕我直言,这些流言蜚语本身反倒是整件事里最无关紧要的,真正重要的是北方有不少人相信它们。毕竟您也知道,如果人们莫名对某个空穴来风的消息深信不疑,背后必然有其他原因。” “我……”格蕾顿了一下,难以掩饰自己困惑和不安的目光,“我不明白,怎么可能有人相信那些话?所有人都知道陛下深爱着母亲。” “除非您认为葛尔以北的不列颠人不能被归为'所有人'之列。”他说,“殿下,您很聪慧,成长得也很快,但您出生得太晚了,所以对猊下登基前的事情所知甚少。即使如此,您也应该明白,猊下并非那种生来就甘愿把自己的帝国版图与他人分享的女人。猊下与陛下的婚姻,最开始只是一种妥协——至少对猊下而言是这样。” 现在回想起来,戈达德心中已经没有了那种荒谬和嘲弄,更多只是感慨。如果猊下仍只是廷塔哲公爵也就罢了,可当时的她已经在实质上统治了北境十几年,在复兴了康沃尔之后,还让北方积累了前所未有的财富,任谁都觉得不列颠不会再有比她更适合登基为王的候选人了…… 然后亚瑟出现了。 这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拔出了石中剑,成为了预言中的英格兰之王。他振臂一呼,半个英格兰和威尔士的贵族纷纷倒向他,瞬间就成为了一支足以威胁到猊下的势力。 “多么可笑啊,十几年积累下来的实绩,居然比不上那位宫廷魔术师的一个小把戏。”他感叹道,“我不否认陛下在军事方面的才能,可当初他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又初出茅庐的小子,又有何资格与猊下争夺王位呢?” 格蕾没有回答。尽管她礼貌地保持缄默,但从她的表情来看,多半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是在莫德雷德之后诞生的,当时两位王的婚姻已经维持了十几年,感情深厚,相处和睦,大抵无法理解这件事当时给女王党带来了怎样的冲击。 也正是从那时起,戈达德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们需要的并不是真相,而是一种感性上的认同和共鸣。由于这种感性往往出自某种突发的激情,所以人们有时甚至会主动拒绝知道真相,对他们而言,激情的火花被浇灭是比被谎言欺骗更加严重的结果。 “您可能会认为这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而这却是如今一切荒诞怪相的源头。”他说,“北方的人们已经受够了这种戏码,命运的宠儿最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一切……” 奇妙的是——几个月前,他和亚瑟发生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 “我没有……我怎么可能去害王姐?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愿意代替她去死……我……”戈达德依然清晰地记得对方当时的反应,记得血色是如何从那张脸上一点点从褪去的,仿佛前面对他的所有否定都不如这一句话伤他更深,“我爱她啊……” 戈达德不会否定这句话——即使是最反对国王的女王党,也无法否认他对猊下的深情。 但这种深情无法抵消冷酷的现实:他们的国王是一个受到命运太多偏爱的幸运儿。 猊下努力多年才有机会得到的东西,是他天生拥有的。猊下深耕数年的积累,他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收获了一半的果实。为了平息瘟疫,猊下远赴北方,昼夜操劳,呕心沥血,最终在病痛中死去,他在卡美洛特没有为北方费过半点心思,却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不列颠唯一的最高掌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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