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兰特醒来的时候,一只秃鹫正停在他的胸口,啄食他的大腿,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他竟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随手将秃鹫驱赶走了之后,他慢慢挪动到墙边,倚着一截倒塌的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的身体没有痛感,但也没有气力,好像连着屁股和脚的是两根腊肠。 300,299,298…… 那是什么的倒计时? 塔兰特不明白,但一种莫名的焦虑感在体内蔓延,他的脚踝因此而痉挛起来,扶着墙壁的双手也在颤抖,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有不自然的肿胀,而且透出某种灰败的绿色,像是皮肤下面长了一层青苔。 225,224,223…… 好在他在不远处看到了自己的锄头。当塔兰特握住鹤嘴锄的握杆时,那种焦虑不安的心情逐渐缓和了,好像他又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农务大臣就要有他自己的锄头。 他继续向前,没人知道他要去哪儿,连塔兰特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杵着锄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缓慢前行,任由这双脚将他载向目的地— —最后它将他带到了谒见室,当塔兰特推开门的刹那,就知道自己此行的目标是那个木盒。 谒见室所在的宫殿还算保留完整,塔兰特无需穿过倒塌的梁木和石砖就能通过房间,那个木盒上的锁已经彻底生锈了,锁扣和下面的金属条黏合在了一起,塔兰特只好拿起鹤嘴锄,直接把木盒砸烂,一把红色的短刀从里面掉了出来。 “呼……这才是农务大臣解决问题的方式。”一种硬核的方式——西杜丽居然老拿锄头的事揶揄他,经过这件事后,她最好为以前的偏见表示道歉。 塔兰特捡起地上的短刀,除了颜色有点奇特之外,它没有任何亮眼之处,看起来像是伊尔苏手下某个不知名的小学徒打造出来的,也不知道这柄短刀为何会被王存放在这种重要的地方。 140,139,138…… 就在此时,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明明只是一阵微风吹过,他的心却无法宁静下来。 自从醒来后,他就觉得眼前的世界忽明忽暗。亮的时候所有事物都像太阳一样耀眼,让他的眼睛刺痛,头晕目眩,暗的时候就像是他已经瞎了,时间的一切都归于沉寂。 现在就是至暗的时刻,但他感觉到了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信息,知道这个国家唯一且至高的女神马上就要来了,而她要寻觅的东西此刻就在他手中。 塔兰特不明白这种认知的由来,但这种预兆如此强烈,使他不得不如此相信。在黑暗中,他几乎能感受到玛安娜从天际疾驰而过时破空的声响 某种隐藏在身体里的本能,令他想要跪下来,亲吻她的脚,恳求她的原谅与爱,因为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对王与诸神不敬是世间最大的恶行,他应该对任何有辱神明的言论和举动表现出厌恶与排斥。 然而有一种更强烈、更热切的愿望,盖过了这本能的轻语,仿佛他透支了这辈子的勇气,只为了坚定此刻的信念——决不能让伊什塔尔得到这把刀,塔兰特告诉自己,人不会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诸神也是如此,她已经到了该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 于是他跑了出去。起初他扶着鹤嘴锄,后面鹤嘴锄的锄头掉了,就用木棍支撑着自己行走,木棍断裂了,他就拖着双腿,颤颤巍巍地前行,当双腿无力支撑他之后,他摔倒在地上,就匍匐着向前。 塔兰特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疲倦,虽然身体越来越重,但那狂热的愿望让他无法停止自己。他离开了王宫,回到了满地狼藉的市井,视线所及之处全是房屋的残骸和被烧焦的尸体,有牛羊的、家禽的——更多的是人的,空气中充斥着木头焚烧后的苦涩和尸体腐烂后的焦臭。 他就这样像虫子一样慢慢蠕动着,直到爬进一片农田。他翻过身,呆滞地看着天空,双手叠放在肚子上,那柄短刀在他手里,它的红玉髓让他不太好握住它,他开始想念自己的锄头了。 42,41,40…… 塔兰特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那里的皮肤膨胀又柔软,摸起来像是有点糜烂的豆腐,他停了一下,指腹慢慢摩挲着刀柄上的红玉髓,感觉自己好像突然感悟到了什么,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将刀尖对准肚脐,感受着刀锋渐渐没入皮肉的感觉——没有痛楚,只有冰凉而缓慢的按压感,肚皮像是漏气一样瘪了下去。 他感觉刀锋掠过了内脏,腐败的味道从肚脐里蔓延开来,有什么液体流到了他手上,但那不是血。 当整柄到彻底捅进身体里时,他心里明白这将是最好的地方,她不会再找到这把刀了——想到这里,那种冰凉的感觉竟意外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股暖融融的感觉。塔兰特开始大口呼吸着田野间的空气,农作物的幼苗也被大火烧毁了,但他还能闻到那股清甜的、属于谷物的味道。 他浸泡在这种气味中,忽然感觉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好像他此刻正在朝政会议,和他的伙伴们待在一起,好像他手里还有他的鹤嘴锄。 听说人死前会回忆自己生前最重要的片段,塔兰特本以为自己会想起在水蛭沟生活的日子,想起死在嫖客床上的母亲,想起自己的生父…… 可率先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过去在学堂里的日子,那时的猊下就像她过去、现在、将来那么年轻;然后是王,从年少的模样逐步变成了高大的青年,但笑声还是那么响亮;恩奇都,他剪羊毛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熟练,这孩子已经是一个优秀的长工了;伊尔苏,从他第一次见到对方开始,这老头身上就总是一身酒臭味;塔木卡,可恶的臭狗,希望他在北上的时候喝酒被呛到…… 希望他们都活着。 青苔慢慢爬上了他的眼睛。 5,4,3…… 最后是西杜丽。 一想到她,他忽然感觉很难过,糟糕透顶的难过。 唉,早知道这样,应该先把她做的饭吃完再开始工作的。
第47章 自从芬巴巴死了之后, 恩奇都就经常做梦。 这一次在梦里,他赤脚走在王宫外庭院的石板路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熟悉的, 在梦里却显得很陌生。 王宫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推开谒见室的门,里面一片漆黑,桌案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横梁上结满了蛛网,仿佛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被使用过了。 然而最奇怪的是,在谒见室另一侧的墙壁上,出现了两扇门——过去只有一扇的,那扇门直通吉尔伽美什的寝室。而这两扇门非常对称地镶嵌在墙壁上,一扇黑色,一扇白色,每扇门中央都画了一只巨大的眼睛,这令他想起芬巴巴。 “你该从白门过去。”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种想法,恩奇都竟真的听到了芬巴巴的声音, “黑色是通往死亡的门, 万万不能靠近它。” “只要穿过白色的门,就不会t死吗?” “只要你一直穿过白色的门, 就不会死。”芬巴巴如是回答,“切记不要落后于人, 白门只容许一个人通过。” 恩奇都遵循它的叮嘱,推开了白色的那扇门,门的另一侧也是一个房间——准确地说,那也是一间谒见室,桌案上也积满了灰尘,房梁和窗户上结着白色的蛛网,对面的墙壁上还是有一黑一白两扇门,和他刚来时的房间一般无二。 他再次穿过了白色的门,门后又是一间谒见室……如此反复,到了第五次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一些新东西。 “塔兰特?”他叫出对方的名字,“你怎么在这里?” 塔兰特回头看他,对方的模样和他记忆中稍微有些差异,他看起来更胖了——或者说,更肿胀了,脸上有着病态的青白,眼球上蒙着一层雾气般的灰色。 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着,双手交叠摆放在肚脐上,看起来就像是吃坏了肚子,正在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地方,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手臂勒进肉里,让他的腹肚犹如一大块发酵过头的面团。 “恩奇都大人。”塔兰特说,“真高兴见到您。” “我也很高兴。”恩奇都回答,“我在这里走了好久,只遇到了你。” “是嘛。”他垂下脑袋,“可惜,我也不能陪您太久啦。” 说着,塔兰特径直走向那扇黑色的门,就当他把手按在门上时,恩奇都阻止了他。 “不能从那扇门走,那是通往死亡的门。” “别担心,大人,我没有走错。”塔兰特脸上露出了憔悴的笑容,“我正要回家呢。”也许是觉得这样的解释还不够,他又补充道,“我的锄头就在这扇门对面。” 恩奇都看着他踱步走入门中,心里只感到奇怪。但他觉得对方那么肯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于是便推开白门继续往前走。 他期待着门后还能遇到更多人,因为遇到塔兰特是在第五次推门的时候,便想着能在第十次的时候碰到第二个人,但第十一个房间里什么也没有,第十五次也没有,第二十次、二十五次,三十次…… 直到第四十次推开门的时候,恩奇都还是没能遇到任何人。 恩奇都感到无比沮丧,但这时候如果往回走,不仅要花费同样的时间,还证明了第五次之后所消耗的精力全是无用功,于是他又推开了下一扇门——这一次他等到了,在第四十二个房间里,他终于在这乐趣贫瘠的无尽循环中找到了另一个活着的存在。 “恩奇都。”对方朝他微微颔首,冷静、从容,一如既往地展现出了作为卢伽尔之手的风范,似乎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毫不惊奇。 “缇克曼努。”他念出对方的名字,这个房间的氛围似乎也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而改变了,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重,吸附在横梁上,凝聚成水珠,滴在他的脚趾上,好似这个房间在低声啜泣。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在他心头萦绕。 “我正在研究它们。”缇克曼努仿佛没有察觉到气氛的细微变化,仍然紧盯着那两扇门,“你认为门上的眼睛象征着什么?” 他想起了塔兰特憔悴的笑容,想起了芬巴巴的告诫,然后是古伽兰那落下蹄子时那震撼大地的轰隆声,燃烧着的库拉巴,哭嚎着的人们,苦涩而辛辣的浓烟,以及无尽的死亡……死亡…… “你应该走白色的那扇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她问:“那你呢?” 恩奇都静静凝视着她,房间里黯淡无光,却有光点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动,通过那层朦胧的光,他依稀看见自己在对方眼中憔悴的微笑:“我?我正要回家呢。” 他推开黑色的门,穿行而过,黑门后面没有在出现房间,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寂静,还有一点点潮湿的、哀愁的气味。 “你不必通过这扇门。”虚无之中,一个女人对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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