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奇都从来没听过这声音,但他知道她是谁——那个缔造了他的人,创造的女神阿鲁鲁。 她谆谆教导:“人类召唤了不属于他们的奇迹,远远超过了他们能承受的极限,最后自然会归于泯灭,这是他们的命运。” 命运——恩奇都讨厌这个词:“她会死吗?” “没有区别,没有根的生命是不会有归处的。”她对他说,“日落之前,若你回头,还可以回到我们之中。” “谢谢。”他客气地回答,“但是不必了。” 他继续向前,走得越远,哀愁的气味便越是离他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馥郁的香气,闻起来像是泥土、谷物,是煮熟的鸡蛋和被烘烤后的面团,是被太阳晒过的羊毛,是吉尔伽美什杯中佳酿的醉人气味,是缇克曼努腿间甜蜜的浆液和她头发上香膏的香味…… “我是回不去的。”他说,“我已经属于他们了。” ………… 恩奇都醒来时,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与其说是难以忍受,不如说是新奇,他鲜少有这种感觉,即使是当初和吉尔伽美什战斗的时候,他也不曾受过如此严重的伤。 他推开身上的被褥(这个动作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双手因为疼痛而僵直发麻,他花费了一点时间才站起来,撩开帐篷的帘门,吉尔伽美什就站在不远处,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糟糕,如果乞丐也有他们的国王,那多半就是这样了。 对方敏锐地朝这里看了一眼,在看到他的时候才略微松了口气。 “你醒了?”吉尔伽美什笑了起来——真神奇,即是看起来这样落魄,他笑起来还是那么意气风发,“这一觉睡得可有够久的。” “我以为你的宝库里有恢复伤势的魔药。” “它打不开了。”吉尔伽美什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个可怕的事实,“盖亚阻断了它……你应该也发现了,这片土地上的玛那在枯竭。” 地脉枯竭了——意味着他们只能靠自己的身躯慢慢恢复魔力了。 “哀悼之塔还能运作吗?” “地核是有强吸力的,它的效用根植于这个世界的运作规则——换而言之,它是比盖亚所能做到的一切都更高等的神秘。”吉尔伽美什再次望向远方,“不过在此之前……先得让他们活下去。” 恩奇都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视野里到处都是白色的帐篷,像是焦黑的土地上开满了白色的花。 男人和女人们在狭窄的间隙间走来走去,有几个他熟悉的女官在分发食物。 西杜丽也在其中,或许是因为烧伤,她手臂上涂满了青绿色的膏药,像是皮肤上长出了霉斑,但她已经是所有人里比较体面些的——或者说还保留着几分人样的,哪怕此时的她已经是恩奇都印象里最狼狈的了。 “只剩下这些人了吗?”他问。 “还有一些在清理通往哀悼之塔的路。”吉尔伽美什回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乌/尔似乎不打算掺和这个烂摊子……哼,以麦桑尼帕达那鬣狗般的性格,居然没过来趁火打劫,确实有点出乎本王的意料。” “缇克曼努呢?” “她……不太好。”吉尔伽美什叹了口气,“但还活着,这姑且算是一个好消息吧。” “复活得不顺利吗?”恩奇都记得缇克曼努说过,她的复活时间应该会随着死亡次数的增加越来越短。 “与其说是'复活',不如说是'修复'得不顺利。”吉尔伽美什回答,“你或多或少也感觉到了吧?她的复活不是自发性,而是源自某种外力的强制修复,现在这种外力已经耗尽,没办法让她恢复原状了……” 恩奇都看着西斜的落日,感受到了过去从未有过的宁静:“我想见她。” “待在这里吧,吾友。”吉尔伽美什揉了揉眉角,有些疲惫地说道,“鬼才知道下一波麻烦什么时候来。” 恩奇都沉默片刻,轻声道:“它已经来了。” 闻言,吉尔伽美什的表情倏地僵住了——如果不是气氛如此沉重,这个表情其实是让恩奇都有点想笑的,好一会儿过去,对方才仿佛回过了神,声音虚浮地问道:“什么意思?” “以眼还眼,以血还血。”这是恩奇都第一次撒谎,但他的声音很平稳,事实证明编织谎言这种事做起来并不难,至少对他而言,“我们杀死了古伽兰那,自然也要用一条命,去还它的命。” “那只畜生t的命不值得用你去偿还。”对方的声音罕见地产生了动摇,“会有别的办法的,我马上就去启动哀悼之塔……” “不要再任性了,吉尔。”恩奇都打断了他,“我是天之锁,诸神所铸的兵器,哀悼之塔启动得再快……也比不上他们摧毁我的速度,这么做不过是加快死亡的到来罢了。” 吉尔伽美什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你刚刚说得很对,把剩下的力量留给未知的未来吧。”恩奇都安抚道,“很抱歉,这次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了……请带我去见她吧,在太阳彻底西沉之前,我希望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吉尔伽美什无言地点了点头,将他带到了一个帐篷里。缇克曼努躺在一条羊毛毯上,除此以外一/丝/不/挂,皮肤上涂满了药膏,让她的身体看上去像是一个白色和绿色的调色盘,她呆滞地看着帐篷顶上的一只苍蝇,对突然走进来的他们置若罔闻。 “她怎么了?”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还活着……也只是还活着。”他的挚友低声回答,“死亡,还是活着却一无所有,真不知道对她而言哪个才是更好的结果。” 恩奇都俯下身,在她身边躺下,细嗅她皮肤上药膏的气味,要让这种陌生的味道和她联系在一起,对他而言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 “会好起来的。”他拍了拍缇克曼努的另一边,“你也过来休息一下吧,吉尔。” 吉尔伽美什脸上明显露出了不太赞同的神色——显然,有太多事情压在了他的肩头,等待他去处理,但他终究没有拒绝。 “难得这么宽敞。”躺下来的时候,他嘟囔道,“她早该去工匠坊定制一个大床了。” 其实恩奇都并不讨厌那张小床,他喜欢大家挤在一起互相依偎的感觉,就像一个窝里的小动物会挤在一起,彼此温暖着度过寒冷的冬天。 缇克曼努依然一动不动,那只飞舞的苍蝇似乎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吉尔没再开口,而他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死寂。 落日西沉,帐篷里所有事物的影子看起来都像是巨人,恩奇都沉浸在这种静谧,又带着些哀愁的气氛中,今天没有下雨,因此周围出奇的安静,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 他们共同度过的许多个夜晚,都是这样安静的。 “吉尔。” “什么?” “记得下雨的时候,要监督她把竹帘垂下来。”他说,“还要帮她掖好被角,她晚上会踢被子。” 片刻过后,他才听到对方轻声回应:“嗯。” 随后他们便再也没说话了,外面透进来的光愈来愈暗,影子愈来愈长,恩奇都难得体会到了冷意,他将脸埋在她的肩窝,感受从她身上传递过来的温暖,丝丝缕缕,就像她将自己的根系扎进了他的身体。 恩奇都喜欢这种感觉,甚至短暂地冲淡了死亡的阴霾,而为他带来了一些美好的回忆。 他回想起那个夜晚,他亲吻她眼睑时如蝴蝶翅膀般从他嘴唇上扫过的睫毛,她腹肚的汗水沿着腿根滑落至他的额头…… 而在另一个晚上,他浑身是血,掐住了她的脖子,感受着她的脉搏在他掌心渐渐停止,他感到万念俱灰,可当那双眼睛再度睁开时,他感觉某种安定的力量再次回到这具死物所铸的身体里。 这样的奇迹怎么会泯灭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夕阳渐渐变成了浓稠的血红色,缇克曼努的身体成为了温暖唯一的来源。 他用目光描摹着她的脸庞,一种柔软的情愫在他体内滋生、膨胀。他想拥抱她,亲吻她,永远陪伴在她身边,就像影子永远跟随着光,星星永远环绕着月亮…… 可是太阳落了下去,他的手碎成了齑粉,他的吻也被晚风吹散了。
第48章 缇克曼努先是闻到了烟尘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忍耐的痒痛(熟悉的感觉),尚未痊愈的伤痛蛰伏在体内——静躺着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健康,可只要身体动弹一下,她的肌肉就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她按捺住痛苦,挣扎着扭过头,看向依稀透着光的门帘,吉尔伽美什就坐在她身旁,房间内的光线太过暗淡,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醒了?”缇克曼努感觉到对方的手正在抚平她的鬓发,“恢复得比我想象中要慢。” “情况……怎么样了……”她几乎耗尽了气力,可喉咙里只发出了嘶哑的气音。 “再睡一会儿吧。” “现在……不是睡的时候……”她想要爬起来,但吉尔伽美什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压回床上。 “睡吧。”他说,“养精蓄锐,给自己一点时间……至少我们不可能再失去什么了。” 这是什么意思……? 缇克曼努感觉脑袋沉甸甸的,甚至分不清外面的光线是因为白天,还是夜晚燃烧的灯火,但在浑浑噩噩之中,她仍本能地感到了一丝恐慌,某种无来由的钝痛在胸口蔓延开来。 “阿达鲁,帕拉图, 萨姆努……” 西杜丽的声音在帐篷外响起,她在念什么? “西杜丽大人, 刚刚有一个人因高烧死去了……” 短暂的沉默:“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巴拉里, 一个孩子……他甚至还不到十岁,大人。” 又是一阵沉默,比之前的那次更长,伴随着一声叹息:“我知道了,把他也加入名单吧。” 缇克曼努感觉有什么东西忽然攫住了她的心脏,它慢慢收紧,紧勒着她的动脉,让她感到窒息,呼吸渐渐变成了一件令人精疲力尽的事,她的肺腑因为缺氧而抽痛起来。 “睡吧,缇克曼努。”吉尔伽美什将一碗温水递到她嘴边,她下意识地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缓和了喉咙里火燎般的疼痛,也加重了她的倦意,“现在的你什么也做不了,闭上眼睛,缇克曼努……我需要那个精力充沛的你回来。” 帐篷外,西杜丽还在念着那份长长的名单,她那从未停歇的声音,像是要用尽自己的余生来诵读这份名单上的名字,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言语间的哽咽逐渐控制不住,声音也变得支离破碎。 当吉尔伽美什将掌心覆盖在她的眼睑上时,她在黑暗中看到了女孩脸上的泪痕:“厄拉普,阿尔加尔……” 不,别这样,别再说了…… “塔兰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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