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真是老了。”她低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无名指,三分之二都没了,断裂的伤口里渗出血珠。 “阿苏那里还有一些药膏……” “不必了。”她摇了摇头,“就让它这样吧。” 如果是以前,她需要把剩下的部分也拔掉,涂抹药膏,防止伤口发炎,长出畸形的指甲——现在,这些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她甚至觉得让这点刺痛感就这样一直存在也不错,这些日子她睡了太久,睡得天昏地暗,几乎快忘了活着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闻言,吉尔伽美什微微挑眉, 倒是没有为她打断他的事而生气:“看来你是睡昏了头, 也开始说一些怪话了。” 缇克曼努看着他将那枚染血的指甲收入衣服的内袋:“要论奇怪的话,我是远远比不上您的。” “哼, 把东西给我吧。”吉尔伽美什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个牛皮袋,很快地系了一个活结, “蜡烛要现在就点燃吗?” “不,等进入甬道前再点燃。”她问道, “我给您留下的羊皮纸, 您看完了吗?” “注意埃安那,注意乌/尔, 尤其要注意尼普尔,埃利都和乌玛是可以虚与委蛇的对象,但后者要谨慎利用,如果乌玛有趁火打劫的想法,就从拉伽什下手。 ” 同样的——如果是以前,这时的吉尔伽美什早该为她的唠叨而恼羞成怒了,但眼下他只是简略地将她留给他的话复述了一遍,语气不愠不火。过去因权力而催生出的躁意,似乎随着那场大火一同熄灭了,也使他的心性成长了不少…… 尽管为了这一课,这位年轻的君王付出了太过高昂的代价。 “很高兴您认真看完了它们。”她坦然道,“上一次见到您这么沉静的模样,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吉尔伽美什叹了口气,但没有回答,缇克曼努看着他的面庞,不禁陷入了某种无端的寂寥中。 过去的时光如同浮光掠影,让眼前年轻的君王看起来有了他少年时的影子,那时的他便足够聪慧,对自己充满了自信,让人能隐约窥见他未来将以何等威严的姿态君临那个至高的位置。 “猊下。”帐篷外,西杜丽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负责执行清理任务的队伍已经在广场上集合完毕了,请问您……?” “我也准备好了,走吧。”缇克曼努朝着他微微颔首,“我们该出发了,卢伽尔,您应该目送您的子民离开。” 当她正要掀开门帘的时候,吉尔伽美什低声道:“这一次就是彻底的离别了,对吗?”t “……嗯。” “缇克曼努,其实我——”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变成了低沉的呢喃,“真是够了,为什么直到这种时候都要被你过去的话教训啊?” 她有点不明所以:“卢伽尔?” “没什么。”他似乎没来由地烦躁了起来,“总之,可不要抱着'就是要去死'的心情下去。” 吉尔伽美什抓住她的手,紧紧地盯着她,缇克曼努能他的眼神中感受到某种激荡的情绪,有太多太多的未尽之语了,如同乌鲁克的雨季,数个日夜,绵延不绝…… 然而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的骄傲——曾经一度保护着他,如今终于将他逼入了退无可退的窘境之中。 “我会成为这个国家有史以来,并且在遥远的未来也是最好的卢伽尔。”他艰涩地说道,“所以,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至少试着回到我身边……我需要你,缇克曼努,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你能在我身边。” 缇克曼努怔了好一会儿,脸上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走近他,捧起他的脸,然后在他的注视下安静地亲吻了他——不同于过去如祝福般落在额前,这次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很浅,轻柔得像一阵风,只有些微的、气息的流动,但那是属于一个大人的吻。 剩下的话语模糊不清地从他们紧贴的唇齿间流出,犹如叹息:“已经长大了啊……我的小卢伽尔。” ××× “塔木卡大人。” 商人眨了眨眼睛,朝着身旁的女人露出自然的微笑,仿佛他刚才并不是短暂地失神了,而是在为这个滑稽的小表情酝酿情绪:“请务必原谅我的怠慢——噢,米莉图姆小姐啊,您看起来真是艳光四射。” “我没时间听这些奉承。”虽然用着恭敬的称呼,她的措辞和语气却与恭敬并没有半点关系,“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如果这个时候您开始因恐惧而陷入彷徨,我就只能用这把小刀提前送您上路了。” “天呐,米莉图姆小姐,您真是吓到我了。”商人轻轻推开了她的手,“您这样,会让我忍不住想要喝酒壮胆的……不过现在您肯定不需要一个醉醺醺的我,喝醉了的鸟儿如何唱出动听的旋律呢?” 米莉图姆眯起眼睛,无声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片刻过去,她将匕首收回了腿根的绑带。 “当然不。”她说,“只是希望你不会后悔。” “您是指什么?” “您选择了带我一起走,而不是阿拉。”提及自己的亲人时,米莉图姆的神情柔软了一些,“他在您手下担当了多年的副手,而我和你见面不过几次,还是一个女人。” “米莉图姆小姐,如果'女人'二字可以让你的敌人变得更好对付,那么红庙早该被王付之一炬了。”塔木卡笑了几声,吓跑了好几只啄食的鸟雀,“您的兄长从不在我的名单上——他确实是一个好副手,聪明能干,并且善于忍耐苦难,就像你们的母亲阿尔加尔大人。但我不需要一个年轻的阿尔加尔,我需要的是一个年轻的伊尔苏,有着常人不会有的想法,并且有将想法付诸实践的胆量。” 米莉图姆低下头:“很多人都说我比阿拉更像母亲。” “您只是长得像她,米莉图姆小姐。”他意有所指,“但在这副皮囊之下,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伊尔苏。” 她似乎不太相信:“所以你真的没感到后悔?一点也不?” “我为什么要感到后悔?”塔木卡说,“请千万别误会我,米莉图姆小姐。别说后悔,此刻我心中甚至没有太多愁绪,只是……您也明白,雨季总是能勾起人的回忆,哪怕是您平日里不愿意想起的。” “你看起来不像是喜欢回忆过去的人。” “人一旦有过去,就会忍不住回忆过去。”塔木卡叹息一声,“当我年幼的时候——请别看我现在胖成这样,曾经也是一个小男孩呢——听说过一个传闻,只要足够虔诚,你的祈祷便能够被风带到天国,众神之主安努会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三岁小孩才会信这种故事。”米莉图姆嗤笑一声,“如果虔诚祈祷便能上达天听,神庙里的祭司们大概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确实如此,然而直到七岁,我都对那个故事念念不忘,母亲过世后,连我的梦呓都变成了祈祷。”塔木卡说,“那个时候,我尝试过许多种办法。我将祷告写在碾平的芦苇上,放在火里点燃,看着蒸腾的热气带走了祷告的余烬,飘得却还没有一个烟囱高。” “每到狂风暴雨的时候,我就跑到门外,大声呼喊自己的愿望——最疯狂的时候,我什至去偷其他人家剩下的鸡鸭羽毛,打算做一副翅膀,因为我想要像鸟儿那样飞到天国面见诸神,恳求他们复活我的母亲,结果是我蹲在屋檐上试飞的时候摔断了自己的腿。” “这听起来太蠢了。”米莉图姆评价道。 “是啊。”他佯装出伤心的模样,用袖子按了按眼角,好似在擦拭眼泪,实则是擦掉了脸上沾染的水汽,“很久之后,我才从猊下口中得知,天国并不真的在天上。唉,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这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等、等等!”米莉图姆打断了他——作为在场两人中更年轻、更像孩子的那个,她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天国不在天上吗?” 塔木卡微笑地看着她:“哪怕以您的年纪,这心碎的日子未免也来得太晚了。” “可天国如果不在天上?那它在哪里?”米莉图姆几乎要语无伦次了,“天国在天上,冥府在地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它的位置相对于我们而言在天上,但本质上,那和我们所在的世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这是猊下的原话,可惜我那时太过愚笨,无法领会到她语言中的深意。”塔木卡轻声道,“许多年过去,当我游访各个国家的时候,曾在尼普尔的宫殿中看见一个用水晶打造的大缸,当时的尼普尔王在水晶缸里养了许多颜色艳丽的鱼。” “为了让它们活得舒适,他还命人在水晶缸里放了砂砾、淤泥、鹅卵石和水草,试图还原出它们原本的生活环境,鱼儿们的食物有专人照料,如果有一条鱼死了,便要有一条人命为鱼陪葬。” 米莉图姆沉默片刻:“……看来王的兴趣比起其他国家的君王而言确实不算太奇怪。” 外庭院的狮子只想要新鲜的生肉,而狮子的主人只想要一床有着卢伽尔之手气味和体温的被褥。 “如果你阅览过其他国家书吏记载的起居注,会更加惊奇的。”他低声笑了,“有趣的是,尽管尼普尔王愿意为这缸鱼花费那么多心思,他平日里最喜欢做的,却是用力敲击水晶缸的缸壁,看着鱼儿们在惊慌中一哄而散,或是躲进石头的间隙,又或是将身体埋进泥沙,每当看到这样的景象,他便放声大笑,并且乐此不疲。” “有时,他还会故意放入一只体积更大的鱼,看着它在鱼群中猎杀——这样做的好处是,不会有无辜的奴仆因为鱼的死而送命了。” 米莉图姆的身体不禁颤抖了一下,也许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颤抖……很多时候,人的本能其实比理智更聪明。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哑声问道。 “还不明白吗?我的好小姐啊。”他微笑道,“对于诸神而言,我们就是水晶缸里的那些鱼。有必要的话,我相信他们绝对不会吝惜一些甜头——我们称之为'神的恩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从我们的痛苦中汲取快乐,甚至很多时候,诸神提供恩赐只是为了更好地从我们的痛苦中压榨快乐……而无论我们怎样努力,最终也只是勉强浮出了水面。我们生活在鱼缸中,他们则在鱼缸以外的高处俯视我们,君王又怎会聆听鱼儿的祈祷呢?” “……很小的时候,我曾以为我们都是诸神的孩子,就像王将我们称为子民一样。”她嘶哑地呢喃,“我还以为神庙也是诸神的家……至少是它们的其中一个家。” @无t限好文,尽在 “您的想法真是令人向往,米莉图姆小姐。”他说,“可惜,真正的父母从不会让一头野牛跑进家里,放任它践踏自己的孩子。” 米莉图姆没有再说话,脸庞因麻木而变得灰白,塔木卡希望她能在参加宴席前找回自己的快乐——至少能伪装出快乐,她需要这种情绪来展现自己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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