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抬手把它们赶走,可她太累了,也许她手臂下的血管里流着铅水,周围的黑暗撕扯着她,她再度坠入了昏沉的深渊。 当她第二次醒来时,外面天色已经微明。她的床狭窄而拥挤,散发出另一个生命体热烘烘的气息。 “醒了?”乌尔宁加尔揉了揉眼睛,从毯子的边缘探出脑袋,他那懵懂又天真的表情,让这一切显得像是嫩芽刚从地里破土而出一样自然,“天才刚亮呢,再睡一会儿吧。” 四十二顿时睡意全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由于帐篷来昏暗的光线,他的眸色看起来似乎比寻常更深:“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指什么?”乌尔宁加尔笑了起来,是那种缓慢但力竭的笑声,“如果是指我为什么回到了东村,因为我的护送任务已经结束了;如果是指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揉了揉脸,似乎是为了打起精神,但实际看起来更像是猫在洗脸,“为了保护你?” 四十二只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占用儿子的身体好玩吗?” 乌尔宁加尔——更确切地说,依附在乌尔宁加尔身上的吉尔伽美什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有这么明显吗?我明明还没说几句话呢。” “如果是成年后的姿态,我确实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辨认。”她叹了口气,“然而来的是您,一位聪慧又狡猾的小恶魔。” 最总要的是,乌尔宁加尔的成长路线很正常。少年时幼稚又任性,长大后渐渐有了成熟稳重的王者风范——并不像他的父亲那样,肉/体在成长,精神在返祖。 “小恶魔什么的也太过分了吧?我明明也没做过什么……”似乎想起了什么,年幼版的吉尔伽美什忽地顿住了,“糟糕,虽然西杜丽不在这里,但脑海里已经响起她的声音了。” “在向西杜丽忏悔前,请您先从我的床榻上下去,卢伽尔。” “不要!这个身体本来就应该睡这里嘛。”幼吉尔反手抱住她的腰,把脑袋埋在她的肩窝里,“你多少也应该察觉到了吧?这个孩子和你真正的关系……” 四十二看着帐篷发黄的顶棚,一时竟真有些回到了乌鲁克的错觉,只不过那时帷帐是驼色的,西杜丽还会在上面涂上鲜花和草药煮过的水,用以驱赶蚊虫:“……差不多吧,毕竟有那双眼睛。” “是啊。”幼吉尔说,“可惜,除了眼睛之外,那孩子哪里都像我,偶尔想要睹物思人也有点困难,还不如看着西杜丽呢,只要她不整天提那个雨夜故事的话。” “睹'物'思人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客观的说法而已,毕竟是炼金术的产物嘛,那孩子本身也确实有造物的特性。”幼吉尔说,“当然,这个年纪的我对那孩子确实没什么感情……青年时期的我姑且不提,老年时的我对那孩子应该更有父辈的感觉。” 父辈的感觉,而不是父爱——四十二察觉到了这种说辞上微妙的差距:“看来不适合当父亲是乌鲁克王室的遗传基因。” “好像也没错。仔细回想一下,最称职的父亲居然是初代王恩美尔卡,据说祖父的床头故事讲得很不错。”幼吉尔评价道,“不过公正地说,老年时的我已经算是付诸过努力了……就是努力的效果有点不太好罢了。” 四十二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乌尔宁加尔时对方的表现:“难怪他当时那么偏执。” “是啊,他一定期待着你会爱他吧。”幼吉尔佯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结果你甚至不允许他跟你睡在一起,如果亲耳听到你赶他下床,可怜的乌尔宁加尔一定会很难过吧。” 四十二不为所动,只是像拎小猫一样提着他的后领,打算把他放到床下:“私自占用自己儿子身体的家伙不要随便用道德去绑架别人。” “不要这样嘛,我只能待在这里一小会儿。”幼吉尔抗议道,“我来这里也是为了重要的事,才不是单纯为了蹭床呢。” 四十二指出:“迦勒底有其他方式送你过来。” “迦勒底还不知道这件事。”幼吉尔说,“虽然他们对王隐瞒了这么重要的情报,不过考虑到青年时期的我……倒是能够理解他们为什么要保密。这次我不是用灵子转移过来的,而是借助造物主和造物的联系,通过依代①方式俯身到这孩子身上。虽然很方便,但依代并不能像亚从者或者拟似从者那样一直维持下去。 ” 闻言,四十二勉强松开了手,看着幼吉尔飞快地钻回毛毯里,她的心情有点复杂,但这个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您口中'重要的事'是指什么?” “唔……不会是在明知故问吧?我的卢伽尔之手。”幼吉尔说,“现在身体不像之前那样过分疲倦,行动间隐隐有痛感了吧?” 四十二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动了一下腕关节:“确实如此。” “我用魔药修复了你的灵魂。”幼吉尔解释道, t“受到我的依代后,即使是这孩子的身体也能够开启王之宝库。”他又恢复了刚才树懒抱树似的动作,“好过分呢,我是为了缇克曼努才特意过来的,结果一醒来就要被赶下床。” 虽然知道对方是装的,但四十二还是配合地摸了摸他的发顶。自从被召唤后,所有人都以女王的身份对待她,不过由于记忆所限,她心里还是比较习惯宰相的身份……比如说加班和哄小孩什么的:“感谢您的帮助,也愿您原谅我刚才的无理之举。” “光是感谢怎么够?”对方理直气壮地看着她,连声音都变得响亮了,“这种时候当然要向王献上感谢的亲吻,以表自己歉意。” 于是她内心的那一丁点愧疚瞬间蒸发了,取而代之的是曾经轻易对王说“不”的熟悉感。 “对于我灵基受损的原因,您这边有头绪吗?”昨天晚上,她没能听完格蕾和乌尔宁加尔的争吵,但仅从她听到的部分而言,格蕾的说法和她所想的一般无二,她的状态起伏确实是会议开始之后的事了。 “……差不多吧。”他的表情很平静,但她能感觉到那冰封之下暗流涌动的危险,“和自己曾经的死神对话,灵魂会被撕裂也是正常的。”
第83章 “和死神的对话?”四十二怔了一下, “但我并没有看到艾蕾……” “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死神'啦!也不要整天艾蕾艾蕾的,你就非得在我面前找点别人的名字念叨不停吗?”幼吉尔把脸埋进塞了干稻草的枕头里,“果然是连粮食都种不了的穷乡僻壤, 连枕芯都散发出一股马饲料的味道, 那个小姑娘作为侍奉者也不够细致,作为西杜丽的代替品而言只能算是勉强合格吧。” “西杜丽就是西杜丽,格蕾就是格蕾。”四十二说,“两者是不同的个体, 没必要放在一起比较。” “一如既往在这种事情上那么严格呢……不过这才是缇克曼努嘛。”幼吉尔叹了口气, “先回到之前的话题吧。我所说的'死神',并非是拥有死亡管理权的神明,而是更接近字面的含义——也就是带来死亡的存在。” 他指了指她的心脏处:“埃列什基伽勒应该同你说过吧?你的灵魂是用于拘束某种可怕之物的容器。” “我知道。”可怕之物——科技智慧的结晶,降维武器二向箔——她用它摧毁了诸神的国度, “艾蕾还提到过,这个世界诞生的源头并没有我的名字。” “不错,你的肉/体不仅仅是承载灵魂的器皿,也是维系你和这个世界的纽带。”幼吉尔说, “随着天国的毁灭,你灵魂的器皿和纽带也被一并埋葬在了那个死去的国度。不过,那时的阿赖耶已经初步形成了自己的意识,找到了重新和你重建联系的方式——有趣的是,这也是日后阿赖耶签订守护者的契约原型。 ” 有些人似乎永远免不了帮别人收拾烂摊子的命运——从另一个角度来讲, 如果阿赖耶拥有具现的形体,那它真应该被挂在路灯上:“所以是因为阿赖耶当初和我签订的契约太过原始, 才导致了我的灵魂不稳定?”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幼吉尔低叹一声,“话虽如此, 这也是我能给你最清晰的答案了。你的命运并不在阿克夏记录中,因此也不能被千里眼所窥视,我只知道你的灵魂曾经被某个人彻底摧毁过一次,以至于短暂地和阿赖耶断开了联系,而你的灵基之所以会受损,是因为你最近和对方有过交流。” “你的意思是……”达芬奇、马修和藤丸立香在时间点上不符,哈桑们是这个时代的原住民,贝德维尔看起来并非和她交际最深的那一等……那么剩下的嫌疑人名单上就没有多少名字了,“那位自称是达芬奇的女士告诉过我,有些宝具对特定群体有特攻效果。” “不,那可不是区区宝具能够造成的伤害。”幼吉尔说,“真正的伤害来自于你自身——更准确地说,是某种蛰伏在你灵魂深处的本能,虽然创伤已经愈合,但痛苦本身并没有被抚平。哪怕你只是略微牵动了与对方的'联系',也会唤醒那种灵魂被撕裂的痛楚。” 四十二沉默片刻:“仅仅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就能对灵魂造成伤害吗?” “没办法,灵魂中最大的比重依然是感性,而感性本来就是不可捉摸的。”幼吉尔先是叹气,随即又笑了起来,“任由这种未知存在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听说你在现代当上了名侦探,有想好接下来调查的方向吗?” “是刑事鉴识人员。”四十二硬邦邦地回答。 “好吧,刑事鉴识人员。”幼吉尔从善如流,“那么作为一名刑事鉴识人员,有想好接下来调查的方向吗?” “坦诚说,在经历了断绝神代最艰难的那段岁月后,我一直觉得没有什么事能够再击溃我了。”四十二说,“换而言之——虽然这么说多少有点自视甚高的意味,不过在我的心境趋于稳定后,依然能对我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害,多半是历史上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最后以我的失败告终……” 说到这里时,她的胸口泛起绵密的刺痛——这是她鲜少感受过的,然而痛楚如此真实:“因由这份失败,我应该还付出了非常惨痛的代价。” 幼吉尔将下巴搁在她的手臂上(像他曾经真正年幼时那样),男孩的目光很柔和,事实证明,雄狮年幼时的眼睛也像鹿一样温顺:“不用害怕,因为我会一直在这里,在你身边……”停顿片刻,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沮丧,“好吧,也许不能一直都在你身边,死了之后就是会有诸多不便。不过乌尔会照顾好你的,乌鲁克的继承人从不会让人失望。” 四十二心里五味杂陈:“您难道不觉得这个昵称有点……难以开口吗?” “有什么不好的?”他露出甜蜜而无害的笑容,“为了防止被人搞混,所以无奈征服了隔壁名字类似的国家——这样的理由难道不是很有说服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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