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眼望见回廊深处静候着的那个少女。 脊背挺得很直,长发在末端松松扎起,姿态是一种隐隐带着倔强意味的恭顺。 她抬眸瞥过来的那一瞬间,六眼神子抿紧了唇,神态更加冷淡。 一双,鸢紫色的眼瞳,盈润如黑欧泊,仿佛紫藤花海的延展,暗中燃烧得旺盛。 “悟大人?”旁边的侍女轻轻地唤了一声,语言之中暗含着深意,“悟大人觉得这位月雫如何?” 雾凇般动人的长睫轻眨,五条悟冷漠地望着眼前的少女,没有说话。 暑热,蝉鸣,蚊虫,困倦。 还有对那双紫色眼瞳对自身有致命吸引力的抗拒。 “不。”他撇过头去。 “您的意思是不满意?”侍女微微躬身。 “什么意思。”五条悟拧起眉头,漠然地看着侍女。 “这位月雫是为您而来的,按照习俗,如果您不满意这一位,只要杀死就好了,会有下一位引导您修行的月雫出现的。”侍女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回廊里的人听个清楚,“一位六眼一生只需要和一位月雫签订契约。” “杀死?”他的语调微微上扬,却仍然没有什么温度。 而屋内的少女听着这些话,神情没有一丝波动,仿佛这不是在谈论她的生死。 “自然不用您动手,”侍女语调低缓,“妾身会动手的。” 雨骤然变大了,噼里啪啦地敲在鲜红如火的大和伞伞面上,仿佛一支嘈杂的乐曲前奏。 幼童踩上了阶梯,旁边的侍女赶紧跟上,伞撑得很稳,不让任何一丝雨飘到他的身上,哪怕自己淋透了半边肩。 他静静地睨着她,长睫垂落,仿佛雾凇轻轻地垂下。 他在雨中,天空延展色的眼瞳里潮涨潮落,审判她的生死; 她在屋内,花海延展色的眼瞳里古井无波,等待命运安排。 没有犹豫太久,或者说,他本身并不是在为了她的生死而犹豫,而是为她的眼瞳停留:“不。就她了。” 侍女面上的温柔没有变化,仿佛刚才说要杀掉月雫的并不是她。 她微笑着注视着这位五条家的希望:“那么,请您为她赐名,她是属于您的月雫。” 五条悟望着眼前的人。 他想起昨日,五条家特聘的中文老师教了一个新的字: “……‘暄’这个字,本义是温暖,是个非常美好的字。‘暄和’是惠风和畅的意思,‘暄妍’是天气暖和,景色明媚之意,‘暄气’是指暑热,所以‘暄’引申出来的意思之一是‘暑热’……” “暄。”五条悟想着那双眼睛,这样回答。 赐名正是契约签订的记号。 在六眼的视野中,一根绛红色的线自他的小指指根处蔓生,徐徐地、从容地飘向暄那边,然后同样缠绕在了她的小指指根处,随后束缚的感觉消失了。 他轻轻勾了勾小指,她的目光朝他投来。 六岁的六眼神子心念一动。 ——这是,他的所属。 侍女屈膝行礼:“那妾身就此告辞,请悟大人在这一月内听从暄大人的教导,一个月后妾身会来验收成果,并且接您回本宅。” 侍女离去,那些暗中若有似无的视线也消散了。 五条悟板着脸,三两下走到了少女的面前。 方走近,他就闻到一阵香气,浅淡却回味悠长。 “老子叫五条悟。”他硬邦邦地说了一句。 跪坐在地上的少女似乎是笑了一下,但他不太确定,因为她没有抬头。 “我知道的,悟大人。” 明明别人叫“悟大人”他都已经听习惯了,但她这么叫,他会觉得很怪异。 比他看上去年长不少的少女声音如琉璃风铃,轻轻柔柔的,连声音里都似乎带着香气。 他心里模模糊糊地生出些“长姊”的概念,鬼使神差地想张口这么乖乖地喊一声,然而理智终究警告他不要这样做。 “你叫暄……五条暄。”他保持着刻意的面无表情。 “噗。”少女抬眸,笑意盈盈地望着眼前这位数分钟前还在裁决她生死的幼童,语调温柔到像是在哄,“我记住了。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啊,悟大人。” “那,”五条悟别扭地别过头去,“老子已经会无下限了,开始修行吧。” 十六岁的少女款款站起。 六年的训练和天生的记忆传承,让她天然地明白月雫的使命是什么。 “修行是苦的,开始是在夏末,结束会在秋初,”暄轻轻道,“悟大人的每一个夏天都注定是苦夏了。” “我说,这样每年一次的修行,到什么时候结束啊。”小孩双手习惯性想要抄兜,突然想起自己今天为了表明正式穿的是和服,还是自己很喜欢的那件缀满蜻蜓纹路的,手有一瞬间僵硬。 所幸暄这时候似乎没看到他的小动作,认认真真地在回想期限,随即回答他:“到我死的时候。” 这样的回答,显然一下子就让才六岁的小孩懵了几秒。 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那老子岂不是这辈子每个夏天都要见到你?” 暄笑了一下,巧妙地回避深究这个话题:“悟大人不想见到我吗?” 五条悟顿了顿,用匪夷所思的语气道:“可我是今天才认识你的啊!在第一天问这个问题要我怎么回答嘛!” “啊、啊,”冬月暄愉快地笑了一下,鸢紫色的眼瞳谐谑地眨了眨,“明白了,悟大人很想见到我——会为了悟大人努力地活下去的。” “你这个人真的莫名其妙诶,”五条悟耳尖发红,别过头去,“……真是的,说得好像我是你活下去的原因一样。”
第17章 槿花一朝·2 认识的第一天,暄便如五条悟所愿,开始了修行的第一课。 明明没正式开始之前,她都是一副笑意盈盈、时不时逗弄小朋友的神情,开始之后周身气度都变了,完全地沉淀下来。 五条悟抿了抿唇,立刻跟着认真起来。 “修行第一课,”她停顿了一下,随即走入雨中,“淋雨。” 五条悟“哈?”了一声,在她沉静的目光之中,还是不得不跟着走下阶梯。 夏季的雨水带着泥土链霉菌的气味,微腥,又清苦。他的发被一点点打湿,周身也渐渐湿透了,雪白的长睫一直颤动着,沉重的雨水让他难以睁眼。 而少女平静地站立着,任凭雨水一滴一滴地润透了长发,变得狼狈。 良久,在热雨贴在身上发冷的时候,她轻轻地问:“悟大人感觉到了什么?” 五条悟伸出手掌心:“……雨水中有咒力。你的咒力。” 暄并不惊讶他能察觉到,整座山的咒力都是她一人维系的。 准确地来说,月雫山的咒力,是每一任月雫维系的,月雫的能力越强,咒力就越庞大。 他停顿了一秒,不怎么确定地问:“咒力有气味吗?” 暄眨眨眼睛:“有哦。但是只有特定的人群才能闻到,我就可以。” 小朋友啪嗒啪嗒地趿着木屐涉水而来:“那么,老子的咒力是什么味道的?” 暄蹲下来,和小朋友平视。 这个视线让他有些措手不及,木屐往后踏了一步,溅起一层不小的水花,把她的裙裾弄脏了。 他刚想道歉,暄打断了:“是很好闻的雪后青空的味道。” 他怔了一下:“所有六眼的咒力都是这样的吗?” “不,”冬月暄摇摇头,“您是独一无二的。” 五条悟没说话,神情再一次恢复了初见时的冷淡。 冬月暄仿佛没发现一般,轻轻地道:“悟大人是个被包裹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呢。” 五条悟的眼神蓦地对上她的,语调冷下来:“你明明知道,都是因为这双眼睛。” 暄不说话,就这样平静地凝睇着他,良久,伸出手来,白皙修长的十指贴在他的面颊两侧,冰得他猝不及防、满面错愕:“五条家的人宠爱您,确实是因为您是四百年才出的‘六眼’,但那些宠爱都是真心实意的,这无可否认。” 明明年龄差距足足有十岁,可强大的实力之下,两人的气势几乎是齐平的。 她给他的感觉也是,他们正在平等对话。 然而也正是因为他们第一次修行就戳破了一个六岁孩童本不应该理解的真相,所以气氛变得相当剑拔弩张。 “请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暄抬手轻轻盖在了他的眼上,湿漉漉冰凉凉的,“您的咒力气味是独一无二的,您得到的爱意也是真实存在的,‘暄’是独属于你的月雫——您是独一无二的,satoru是独一无二的、无可复制的。” 她没有松手,小朋友也没有什么动作。 她只是感觉到,手心越来越烫,他的耳尖也越来越烫。 ……真是个别扭又可爱的小孩啊。她想。 “知道了,”五条悟咕哝一声,“……话说淋雨到底能修行到什么啊。” “严肃地来说,我是在教会悟大人感受自然……对,感受自然,感受在自然之中的自己都是唯一的。非要说大道理的话呢,就是,爱是最扭曲的诅咒……你承担了那些爱意,就要一并承担爱背后的东西……”暄徐徐道。 “……总感觉你在糊弄我。” “欸,被悟大人发现了嘛,不严肃地来说,我就是想让您淋一场雨啦,毕竟谁知道您会这么快开始要求修行第一课啊,未免也太勤奋了一点吧,我都还没备课诶。” “暄好像糊弄人的骗子。” “准确地来说,就是糊弄小孩的骗子哦。” “……你好烦。” / 淋了雨之后有热水澡。 按道理来说,苦修是要洗冷水澡的,但是暄本人咕咕哝哝着说,才六岁,洗什么冷水澡,冻坏了要命的。 小朋友差点用他那双好看的六眼翻白眼,说,我早在本宅的时候夏天都会洗冷水澡锻炼体魄的。 然后暄说,啊呀,不行哦,苦修不是虐待,不能早早自虐啊悟大人。 两人都没料到修行第一天,他们没有因为乱七八糟的淋雨吵架,但还是避不开大吵一顿。 起因是五条悟习惯性地想去专属的甜品柜里翻自己想吃的甜品,却发现最喜欢的喜久水庵的毛豆生奶油喜久福被这位可亲可敬的前辈啊呜一口吃掉了。 “你还老子喜久福!”小小只的五条猫崽炸毛了,“六眼可是很消耗脑子的好不好!” “悟大人真是活泼可爱呢,”少女笑眯眯地托腮,“修行第二课,要明白好人随时可以变成坏人……” “老子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猫崽气鼓鼓的,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小孩不记大人过。 结果,喜欢的口味全都被这个讨厌鬼吃掉了,只剩下一些不怎么甜的味道,比如抹茶和黑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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