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人的面上毫不掩饰地呈现出“可是我现在已经很强了欸”的想法。 暄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先说好,虽然你已经非常强大了,但我也不是很好打败的。” “那打败你的话,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吧。”他不知怎么地,莫名有些兴奋,明明脑海里也没想好是什么事,但他就是希望暄能够“欠”着他一些东西。 “当然可以。”她并不觉得十八岁的他能够打败她,“不过现在,小悟先帮我一个忙吧?” 这个忙居然是剪头发。 暄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几乎要到达她的小腿,浓密如海藻。每次打点起来都非常困难,也非常消磨时间。 虽然对于一个常年处于等待状态下的人来说,时间是最不值得在意的东西。 他宽大干燥的手掌倏然之间贴住了她漆色瀑布似的长发,掌心的温度隔着发传递到了她的蝴蝶骨上,烫得她额角一跳。 “我帮你洗头吧。”一片静谧之中,独属于少年的清冽声线擦过她的发,蹭过耳廓,撞入耳膜,“反正要剪头发嘛,洗也由我一并承担了吧,嗯?” 这一声“嗯?”仿佛蹭着淋浴间的热气,徐徐在她耳根攀升。 暄倏地直起身,对着他做出勾手指的姿势,示意他俯下身子一点。 五条悟以为她有话要说,懒洋洋地一只手握着她柔滑的发,另一只手抄在兜里,朝她弯下一点腰—— 一只手蓦地按在他支棱着的发上,狂揉,揉得他怀疑人生:“真让人超——感动啊,我们小悟真的长大了啊,现在已经开始考虑帮姐姐做事了欸!” 一头顽强支棱的白毛被揉得乱七八糟,活像是被狠狠糟蹋过一番。 她的手还在为非作歹,冷不丁被一只炙热的手握住了纤细皓腕。 她被烫了一下,心脏烫过一阵古怪的感觉。 尚且没来得及细想,五条悟就用很不爽的语气道:“下次不要这样随便摸我头发,老子还要长高的。” 暄不动声色地抽了抽手,用力地把手腕抽了回来背在身后:“我以为小悟已经够高了哦?” “老子肯定还要长高的,”五条悟直起身子来,瞬间比她高上太多,像一座初染青绿的峰峦,“答应过你的,要长到一米九两米嘛。” 他说话还是用这样理所当然的口吻,暄心中那股缠绕了许久的“熟悉的陌生人”的感觉退散了些许。 太难以形容了,这种感觉。 今年的修行月之前,她没怎么见到过这小孩,因为他已经在准备着手继任五条家主的位置,同时已经开始正式到现场祓除二级以上的咒灵了。 束缚要求每个月他们都要见一面,实际上只需要五条悟本人进入月雫山的咒力范围就行。他每次都是匆匆地来,没过多久又被匆匆叫走了。不过各种小玩意儿和信倒是寄的不少。 因此他这次前来,她满心都是“变化太大了”。 “孩子话。”她轻笑了一声,纤纤细指微微屈起,趁着他重新弯下腰想要说话的时候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儿,“说长到两米就长到两米啊。” 回答她的是少年抬手一把按在她发顶的动作:“老子什么时候失信过嘛。暄,你真的超——矮欸。” 掌心太烫了,整个盖在发顶上的时候,她几乎有种长幼颠倒错序的感觉。 仿佛她才是小一点的那个人。 可她明明已经比他大上这么多了。 心里仿佛裹满了炙热的岩浆,一路沸腾冒烟,在她坐到浴室里他当年坐过的位置时,怪异的岁月流逝感达到了巅峰。 暄瘦削的肩膀平展,领口卷上一层柔软的毛巾。温水舀起,顺着她的头皮淋下,动作温柔至极。 乌黑的发被水洇湿浸软,披在手心里。 指尖在头皮揉按,每一处都被悉心照顾,仿佛在用指尖绘着一副动人的图。 但凡有一个五条本家的人站在这里,恐怕都要惊讶了: 在本宅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居然还能这么周到地伺候人,替暄洗这头长发的时候,神情庄重得不行,手里这一捧捧绢丝般的发恍若是什么最珍贵的丝绸,需要他这样珍而重之地对待与爱惜。 哪怕是他自己洗头,也一向是以粗暴和快速为主的。 暄的头发很长、很长,连浸透这个动作都要费上好长一段时间。整遍洗下来的时候,白昼的光阴倏尔已过。 五条悟用布替她尽可能地压干发,一遍遍地压,整块布湿透了就换一张,连暄本人都厌倦了,他仍然坚持不懈。 “用电风吹吧?”暄打了个呵欠,“这样一遍遍压多麻烦。” “电风吹会很伤发质,”五条悟俨然一副专家模样,“只有人工擦干才是对头发最好的。” “可是我觉得超级麻烦……” “反正现在是我在弄,暄闭嘴好了。” “小悟你现在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啊——” “说了多少次别叫老子‘小悟’,直接叫‘悟’就好了啊!硬生生给你叫小了诶。” 两人拌嘴,讲着没什么营养的话,终于到了剪头发的步骤。 暄坐在落地镜前,工工整整地坐好,连脑袋摆正的角度都很讲究,几乎一动不动。 举着剪子的五条悟垂着眸比划,如瀑的青丝盖在他的手腕上,洗发水的浅淡香气一阵阵撞入他的鼻腔,一路蜿蜒弥漫落到心底。 ……他忽然发现自己舍不得剪。 握着一捧发的时候,他心底晃过陌生的痒意和酥麻感,而这种陌生的情绪几乎要叫他战栗。 兜里装着一件这次的见面礼,他一直没拿出来,也没觉得那个小盒子硌,就是觉得不到时机。 而现在,似乎就是这个时机了。 “……小悟?”暄见他停滞了许久,没忍住出声道,“我刚才没说清楚吗?就剪到肩膀过就好了,我——” 头顶上忽地一沉。 是五条悟把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上,从落地镜里能看到他面上的神情委屈非常,活像是暄欺负了他。 虽然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神经,暄还是娴熟地抬手,像是在摸一只突然垂头丧气的狗狗,反手给他顺顺白毛:“嗯?怎么了?” 他的气息忽地喷洒在了她的耳廓。 暄的手停滞一秒,不动声色地侧过一点,很快又如常地继续撸他的头发:“怎么一不开心还像是小时候那样啊……嗯?” “暄,”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不要剪头发了好不好?” “咦?”她不答反问,“可是不剪掉洗起来实在是太麻烦了啊。” 五条悟没有办法把“舍不得剪掉”说出口。 他本能地觉得这句话不太适合说出来,干脆从兜里把那个小盒子掏出来,递到她的面前。 暄望着盒子上精致的蝴蝶烫金纹路怔然,打开的时候发现是一支精美的蝴蝶发簪。湖蓝色的珠玉嵌在金丝上,勾勾缠缠地绕成花枝驻足的蝶。 五条悟趁着她怔然的功夫,抬手拢起了一头青丝,把一手的柔顺挽好,把这一支簪子别在她的发上。 “早就感觉种花家的风格很适合你,”他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天穹色的眼瞳中流露出难得的满意来,“果然,老子的眼光很不错嘛。” 暄望着镜面里的自己出神,遽然风起,窗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地晃动。 那种陌生感又一次袭来。 她有些惆怅地想,小悟是真的长大了啊。 她能听出来他处在变声期,以他的保护意识,大概变完声之后嗓音会更好听。他的躯体在生长,整个人却呈现出一种余裕感。 他在奔向整个世界,身上充盈着自由又热烈的气息。 他是浩渺的海洋、广袤的天空本身。 他的身上留下了她教导过的痕迹,从普通技艺到兴趣爱好,再到如何照顾人与体贴人。 他是她此生最心爱的家人,也是她视如珍宝的存在。 而到如今,必须得承认,她私心里认为有一部分的他应该是属于她的。 八年光阴一晃而过,相处得颇为温情的岁月就这样在指缝中如流砂漏走了。 他什么时候就会彻底与她分别呢?他什么时候会成为别人的了呢? 那样,她就是他割舍下的一部分,他就再也没有哪一部分是属于她这位不合格的长姊的了。 “很美,我很喜欢。”她慢慢地弯起眼眸来,敛了蔓生的情绪,“不过啊,头发还是剪了吧。” “我都送你这个了,你还是要剪了吗?!”五条悟在她面前仍然是一点就炸,“你倒是听老子话一点嘛——” “不是哦,是因为打理起来确实很麻烦嘛。我经常要洗头发诶?” “那以后我帮你洗,反正你的头发现在归属权是我的——老子说不允许就不允许!” “别说大话哦,你又做不到一个月上山好几次。” 暄说完这句话以后,下意识以为会等到他的反驳。 但没有。 他只是安静了一会儿,才咕哝了几声:“……反正就是不许剪。修行月,修行月的头发我帮你洗总行了吧?” 暄笑了一下,笑意没怎么到眼底:“小悟喜欢的话,自己也留长发嘛。” 回应她的,是五条悟把擦头发的干毛巾恼羞成怒地轻轻盖在她脑袋上的动作。 不过头发到底也没剪。 她实在是抵不住撒娇的人。 / 每一年的修行月他们都淋雨。 第一年的时候,五条悟觉得淋雨这个动作是她临时瞎想的,然后那一堆大道理是糊弄人的空话。 第二年的时候,他挑衅地望着她,主动来淋雨,又听了一耳朵她的大道理。 然后慢慢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 今年的大道理是“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去拥有宽广的眼界,不要囿于五条本宅,去怀揣理想勇于向上攀登,就算当家主也别只待在京都一动不动,好吃的甜品别的地方更多”,活像是一篇市面上烂俗传开的鸡汤鼓吹文,听得他麻了。 期间他苦中作乐地点评着,今年的鸡汤暄说得还不够铿锵有力啊。 站在雨中的时候,他习惯性闭上眼睛,六眼被动感觉着月雫山一切的咒力气息。 然而,在她说完大道理之后那阒寂的几分钟里,他猛地察觉到了不对。 ——她的咒力波动得厉害。 他睁开眼之后,发现她唇色发白,整个人一边站着,一边极轻地发抖。雨水顺着她的发尖垂下来,没入衣领,把色彩绮丽的和服洇湿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9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