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嘉朝她的脸上瞥了一眼。她说的是见过“韩王”而非笼统的“大王”,多少有些不同寻常。 不过前来此地的诸王,面貌特征都被记录在册,令随侍宫人记下,他被认出倒也不奇怪。 他本就不是个坏脾气的人,当即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当心看路吧。” 反正没闹出什么事端来,他便打算忽略掉这个小插曲,继续往前去。 可哪知,他刚打算与对方擦肩而过,被抱着的小婴儿全然不知方才那一刻的危险,忽然朝着他伸出了一只手。 婴儿的手挺短的,被斗篷一裹看起来就更短了。 只是道路不宽,这一伸手,竟像是在挡住他的去路,也让他彻底从此前的情绪中挣脱了出来,被迫将目光聚焦在了眼前。 李元嘉:“……” 见过拦路的,没见过这么小年纪拦路的。 面前这婴孩是什么身份,因其年龄特殊,他并不难辨认出来。他也本不觉得自己会和对方有什么交集。 偏偏这孩子一点也不认生,还像是因见到了新人物而兴奋,睁着一双溜圆且乌黑的眼睛,将手中握着的东西朝着他晃了晃,试图凑到他的面前来。 眼见对方走近,她甚至干脆地张开了掌心,将东西暴露在了他的眼皮子下头。 李元嘉目力不差,便清楚得看到,那并不是常见于婴孩身上的平安扣,而是一枚用草绳编成的锄头。 还别说,这东西编得有模有样的,起码不会被错认成其他东西。 可当此物是被一个婴儿往他面前伸的时候……李元嘉是真没见过这场面。 他脚步一顿,愣在了原地,“怎么?送给我的?”
第11章 这话问出来,他自己都要先笑了。 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两个多月大的婴儿而已,哪懂什么送礼之说啊。 大约是自己的衣服上有哪处颜色吸引住了对方的注意,这才有了这样一出“拦路”。 哪知,那孩子竟像是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一样,在他找补的理由都想好后,又努力地把手往前伸了伸。 甚至像是在朝外扑腾,要从宫女的肩头翻出去。 李元嘉脸色一变。 这个月份的婴孩本不该有这样的活泼! 唯恐她这一扑腾搞出个好歹,他只能伸手扶了扶。 可这样一来,他也顺势接住了她手腕上挂着的那把“锄头”。 有意思的是,这小婴儿全无东西被抢的不满,还盯着他的手与那小挂件,像是在问他,为何不将这个东西给拿走。 李元嘉沉默了一瞬,这才尝试着将这“小锄头”从对方的袍袖上解下,拿到了自己的手中。 还别说,这孩子不仅没因为自己的东西易主哭嚎,反而露出了个无齿的笑容。 韩王再一次无言,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来和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小家伙交流。 但没什么疑问的是,她真是要把此物送给他。 而这,可能是他收到的一份最特别的礼物了…… 他努力让自己别把手往那孩子送礼达成后的笑脸上搁,收回目光将手中的草绳翻看了一番,转向了宫女:“这是谁做的?” 澄心连忙接话:“这是武昭仪为小公主做的。” 方才惊见韩王出现,饶是武昭仪已在早晨又避开其余宫人再交代了一番,澄心还是险些忘记自己该当如何做,才能令李元嘉将注意力放到该去的地方。 她也未曾料到,李元嘉居然会先出现在这里,好像并未和李弘等人碰面。 但好在,大抵是老天也在相助于她们,小公主伸手一拦一送,就将前半段的剧本给演完了。 轻松到不可思议。 李元嘉追问:“怎么想到做这个的?既有编绳精巧手艺,做只蝴蝶、蜻蜓也好啊。起码是给孩子玩的东西。” 做个农具算怎么回事? 别以为他没看到,在小公主的另一只手上还挂着个草编镂犁呢。 虽说打眼看去也不算土气,但就是让人觉得与小公主不那么相称。 小公主年岁虽小,却也是皇室贵胄,以李治对她的宠爱,将来必是锦衣玉食的待遇,绝不会让其体会民间疾苦。 而农具…… 澄心抿了抿唇,“昭仪主子说……” 她迟疑的表现落在后头的韩王亲随眼里,当即把人给急坏了,“让你说你就说呗,就是个草编绳的事,总不至于交代出什么问题来。” 他哪管此问是否逾矩,能让郎君先从之前那郁闷劲里缓过来,比什么都重要。 被这灼灼目光盯着,澄心“只好”回道:“主子说,陛下此番岐州籍田,注定不比在长安举办祭礼热闹,如能有长幼同乐,也算助长场面。” 想到昨夜武昭仪对她的叮嘱,她虽不明白为何昭仪让她宁短不取长,只与韩王说这两句就够了,还是按照昭仪所教,自己也默背了数次后的流利口吻接着说道: “只可惜,五皇子与小公主均年幼,无法随陛下亲耕,只能取巧了。” 听她这么说,李元嘉恍然,“草编之物朴素,然其形乃是春耕器具,也算参与其中了。陛下若见幼子幼女应和举动,也该心中宽慰。确实是长幼同乐。” 这也确实是个聪明的办法。 如此看来,武昭仪能得陛下的喜爱,是有道理的。 只是当他目送着那三名宫人并小公主远去的时候,又忽然拧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您在想什么呢?莫不是那几人有问题?”原先还落下他一段距离的侍从,这会儿已到他面前了,瞧见主子这副纠结的样子,试探性地发出了疑问。 然而他话未说完,脑袋上就先挨了一下。 李元嘉嘴角一扯,“瞎说什么!我方才转道往这头来,是提前与人说了?还是你觉得,送礼这种事情,也是两个多月的孩子能学会的?” 开什么玩笑! 先帝妃嫔之中有个早慧的徐贤妃,也不过是五月能言,四岁能读论语毛诗而已。 要是方才那小小婴孩竟已能帮母亲分忧,有意将那草编锄头送到他的面前—— 妖孽转世都不足以形容这等情形了。 侍从捂着脑袋哀叹,“我也没说什么别的啊……” 他平日里光跟着李元嘉舞文弄墨的,没什么官场经验,方才那话里其实没多少阴谋论的意思。 他只是觉得,让韩王这么空站着不是个事儿,得找个话茬转移一下注意力,调侃一二,哪知道这上来就犯了忌讳。 也对,皇室子弟怎么样,不是他能妄言的。 “那您这是……”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韩王此刻的脸上神情接连变化了好几次,最后变成了一派说不出的严肃。 但开口之时的语气,倒还像是往日一样平和,“我在想她方才说的话,于我而言或许有些启发。” 他拢了拢袍袖继续朝前走去,口中喃喃,“长幼同乐……长幼同乐……” 他好像有些想法了。 有些事情,武昭仪不能去做,他却可以。 为了活着吗,他也不得不去做! 他看了看自己这有点犯傻的随从,一时半刻间也找不到其他合用的跑腿,只能又朝着对方招了招手,“你替我去做一件事,务必赶在籍田礼之前完成。” 还有几日的工夫,应当来得及。 —————— 不过这籍田礼的到来,倒是比众人想象中的还要快。 只在武清月见到那位韩王李元嘉的两日后,她就被迫起了个大早。 被捞起来换衣服的时候,她还听到那头有人在嘀嘀咕咕,“此地长官真是太过尽心竭力了,愣是将筹备工作缩短了一半。” 正在梳妆换洗的武媚娘闻言一笑,“岐州刺史的位置由四郎遥领,岐州官员怎能不尽心。” 武清月抬了抬眼皮,觉得这话说得真有水准。 就像五郎指的是她那位兄长李弘一样,四郎就是李治的四儿子——萧淑妃所生的李素节。 这位今年虽然才八岁,可要说待遇,真不是一般皇子可比的。 且不说李治早几年就有将他册立为太子的想法,就说如今好了。 李忠成了太子,也没耽误李素节先是当了雍州牧,册封雍王,后又改了个岐州刺史。 总之,她们现在所在的岐州,就是挂名在李素节的名下。 要不怎么李治凭空搞这一出,萧淑妃也没出来闹腾呢? 不是因为她已偃旗息鼓,全然罢手认输,而是因为,这岐州籍田若能操办妥当,功劳总能分给她儿子一块! 李治的岐州之行前脚敲定,萧淑妃后脚就开始发动人手行动了。 这话当然可以像是武媚娘所说的那样,是因为岐州刺史是皇子,所以底下个个不敢敷衍。 但也可以说…… 算了算了,有些话就不用说那么明白了。 人家还在暗地里积极争功呢。 武清月早已忍不住将目光定格在了武媚娘的身上。 侍女正将最后一支发钗插在她的发髻之上。 因今日比之长安出行,还该算是个正式的场合,武昭仪又是唯一伴驾的妃嫔,她穿着的便是大朝会所穿的翟衣。 何为翟衣? 那是一件深青色的广袖长衫,上头绘制着五彩翟纹,到了袖口就以朱色罗縠滚边。 深青与朱红的配色本显出挑,又加上了遍身阵列的翟鸟纹样,更显得与寻常衣物大不相同。 可在武媚娘端正明艳的眉眼映衬下,依然是人压着衣而非衣压人。 更妙的是她身量高挑,虽是这等比之窄袖裙裳拖沓的广袖衣着,也在起身之间自有一派行动如风。 便是真到了籍田礼上,谁也不该说出此正装耽误亲耕。 武清月盯得眼珠都懒得转一下。 虽然早已知道,她此时的母亲便是未来的武周女帝,也亲眼见到了她和李治联手下套,配合着她将皇叔李元嘉给拉入局中,但当真见到这等翟衣正装在身、气场全开的样子—— 依然让人既觉亲眼见证历史推进而感慨,又为此等风采所折服。 这才是大唐风雅啊…… 唯独有些可惜的是,翟衣只是内外命妇的最高礼服,比之皇后礼服,从首饰到翟鸟图纹的数量都还远远不及。 门外传来的一句“请昭仪起行”更是提醒着在场诸人,皇后没来此地,并不代表着她不存在。 从昭仪到皇后的这一道沟壑,在绝大多数人看来,都还是一道天渊。 不过李治显然并不介意于令人看到他对武昭仪的特殊。 当众人自山中万年宫乘车而下,抵达岐州地界上的籍田之地后,武媚娘便已接受了李治发出的邀约,坦然地站在了他的身边。 随行的岐州官员可不敢就此事发表什么看法。 他抹了把额前并不存在的汗水,朝着人群之中“凹”进去的刺史长官看了一眼,确认对方并不能给他提供什么精神支持,决定还是硬着头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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