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举樽祭地,虽面目模糊,却意兴飞扬。 昭仪伴驾,仪态端方,似在举目远望。 众臣或是指地商议,或是瓜分三牲,或是接下今年春耕新诏。 参与籍田的百姓更是不吝墨笔地画在其中,身在其中的幼童与少年人,竟是凭空为这一幕场景增添了几分春日生机。 而到了画面的边角,还有个被抱在怀中的幼童摇动着草编锄头。 …… 眼见画中景象,人群之中有一瞬的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知在何处传出一声感慨“好画啊……” …… 真是好画!还是一张放在了合适时机与场地的好画。 稍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不难看出这一点。 若将其放在长安街头,不过市井鲜活而已,可放在此地,便成了点睛之笔。 那么与其说是好画,倒不如说是—— 好一个韩王! 毫无疑问,这是一副经由过艺术加工的画卷。 韩王李元嘉巧妙将籍田礼中的不同流程,同时落在了画卷上。 但已见过今日景象的人,哪怕是身居其中的史官,也无法说其中有何处作伪。 而这样的一幅画敬献于天子面前,何止是将天子出行的场面落于纸上,更是一种无声的歌功颂德之举。 他宛然是在为天子记功! 但风光的哪只是画面中心的天子呢? 这幅传阅于众人之间的画作,更是让李元嘉当即成了另一位风光醒目的人物。 以至于一点也不奇怪的是,李治在嘉奖完毕了负责籍田礼的岐州官员后,还专门将李元嘉给叫了出来。 “十一郎……他只怕是要得势了。”李元裕啧了啧舌,也听不出这话中有没有羡慕的意思。 反正,李元嘉已经走在李治的身边了。 ------ “说来,我也有多时未与皇叔闲谈了。” 李治下达了籍田礼后赏赐金银幡胜的诏令,便将视线转回到了近前的李元嘉身上。 说实话,那日早晨媚娘找上他,说想要尝试挑动李元嘉站队,希望给她两日时间行动的时候,李治虽从利益权衡间看出李元嘉可堪一用,也并未对他能在此时派上用场报以希望。 所幸,运气还是站在他这一头的。 何止这“挑拨”顺利至极,韩王也确实是可堪托付之人。 他不仅能成事,还能成大事。 想到此前和李元嘉达成的协定,李治心中不免有些激荡,却并未在脸上展露出分毫,只淡淡开口:“请皇叔随我同行吧。” 李元嘉躬身:“谨遵陛下旨意。” 不过说是同行,后头其实还缀着一串官员。 籍田礼之后,李治有心视察一番岐州田地之中境况,便再往周遭走上一段。 岐州官员不敢有失,自然得小心跟随。 余下还走得动路的众臣也不敢将陛下这移驾万年宫当做是闲事,各有一番心思,也跟了上去。 这些人倒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个个竖着耳朵,意图将陛下与韩王之间的交谈听个清楚。 李治没管后头的人如何去想。 他语气如常,还真像是在和韩王这位叔叔商谈家事:“籍田礼中惯例,天子对随行官员该当赏赐,岐州官员办事尽心该当有赏,皇叔为我……分忧,也当有赏。不知皇叔想要什么?” 乍听起来,这问话问得令人有点意外。 天子有何种赏赐,均是皇恩浩荡,哪里是做臣子可以拒绝甚至商量的。 偏偏将此事放在韩王李元嘉的身上,又一点也不奇怪。 论官职,他已是上柱国、遂州刺史。论地位,他是实封千户的韩王。 韩王本人又是个不慕名利只好学问之人,连与兄弟往来都多持平民之礼。 赏赐土地或是钱财对他而言并无意义。 今日韩王给李治的惊喜,若是随意打赏,反倒是他这位为君者的不是了。 确实是该这么问。 自后方跟随的众人看去,李元嘉似有一瞬端详着李治的脸色,像是在思忖这份赏赐的底线。 又行出了几步去,方才听他说道:“不瞒陛下,臣有此举,是因前日梦见了先父。” 父亲?他梦到了高祖李渊? 众人面面相觑。 这个开头不大寻常。 可看李元嘉语气平静,竟不似说谎:“所以臣心想,陛下亲耕之时,有民众和乐景象,若臣执笔入画,或许能令先父得见今日之大唐。至于能得陛下青眼,就是意外之幸了。” “但倘若陛下真要有赏,臣还真有一事相求。” 李治笑了笑:“皇叔纯孝,乃是好事,但说无妨。” 有了这句许可,李元嘉的语气轻松了不少:“陛下有臣属在侧,朝野勠力同心,且看今日籍田礼便知一二。先帝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入画,必定能成后世嘉话。倒是先父……” 他说到此处,忽而顿住了脚步,朝着李治深深行了一礼: “我李唐开国从太原起兵,先父基业就从此地兴起。然而太原元谋功臣之中,有多人未能位列凌烟阁,已渐渐为人所忘。臣请陛下准允,让我为诸人作画。” 李治凝视了他片刻,忽而眉峰一扬:“只是作画?” 目光接触,李元嘉咬紧了牙关,憋出了最后一句话:“陛下若更有垂怜之心,不如为其追封!”
第13章 “他让陛下追封太原元谋功臣?” 长孙无忌自觉体力不比当年,在籍田礼后便先寻了个落脚地休息,哪知刚坐稳不久,就忽然收到了这样一条消息。 报信之人顶着上方忽然锐利的目光,“韩王是这样说的。” 韩王李元嘉向着李治说出的那番请求,都被他原模原样地陈述给了长孙无忌听。连带着的,还有李治在随后给出的回复。 但还没等他说完,便听到上首忽然传来了一声重响,正是长孙无忌一拳捶在了桌案之上。 声音不重,可太尉权倾朝野,甚少有这等失态的表现,今日却—— “我还是小瞧他了……”长孙无忌眉心紧锁,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小看了李治的能力和抱负! 他本以为,这出籍田礼不过是要给武昭仪抬个脸面,再给萧淑妃和雍王李素节加码,以抗衡王皇后和其名下的太子李忠,却没料到,在籍田礼上还能再闹出个事端来。 同在此地的来济,是因长孙无忌的扶持,才能一路高升,越过了早年间与自己同修国史的李义府,先上位作了中书侍郎——中书省的副长官,后加相位,此刻眼见长孙无忌不悦,便飞快地盘算起了韩王闹出这番动静的影响。 乍看起来,韩王李元嘉的请求没有任何问题。 他说自己先得到父亲李渊的托梦,想要看看今日大唐,正逢陛下行籍田礼,他便提笔作画,将今日场面给尽数描绘下来,也得到了李治的褒奖。 因这份褒奖的来由乃是“先父”,他便顺理成章地在李治提出要赏赐于他的时候,将这份恩德加给父亲一辈。 从李治的身份来说,奖励祖父这话说不通,有小辈僭越的嫌疑,可奖励祖父的下属,显然是没有问题的。 就像李元嘉所说的那样,陛下籍田礼中有君臣同乐,太宗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在侧,反倒是李渊当年的太原起义元谋功臣里,能顺利接续到下一朝的还有盛名在世,不能的便早已名望低微。 倒不如扶持一二,以显示陛下不忘李唐大业根本。 当然,要来济说的话,能认清太宗皇帝的本事远胜于高祖的,方有流芳后世的资本! 但这种话显然是不能当众说出的,除非他想被扣上一个不尊先帝的罪名。 所以他能说的只是: “太尉不必如此动怒,高祖昔年册封十七位太原元从功臣,给予免死嘉奖,表彰诸人契合元谋、同心运始之功,除了太宗外,其中六人进了凌烟阁。余下的人里,刘文静、赵文恪犯上作乱,为高祖所杀,不可能被褒奖,剩下的不过八人。” 跟八个最多被加点官职爵位的死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加上已进凌烟阁的,最多也就是十四人。 更别说其中还有些爵位已然不低,至多赏赐些珍宝罢了。 长孙无忌的脸上没有一点喜色,“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些人都是谁?” 来济努力回忆了一番,“我没记错的话,其中有谯国公窦琮,渝国公刘政会,陈郡公殷开山,真定郡公许世绪,义原郡开国公武士彟……” 来济卡住了。 等等,武士彟? 那不就是武昭仪的父亲? 他这忽然中断的声音,让长孙无忌不难看出,他已经想明白其中原委了。 李元嘉不是个喜欢出头冒尖的性格,今日的这出献画,比起真是什么先帝托梦而为,倒更像是一出由李治策划好的行动,而李元嘉只是被推了一把成为了其中的表演者。 当李元嘉提出自己想要的赏赐之时,便成了李治图穷匕见之时。 他要给武昭仪的身上,再加一重筹码! 也给他自己多拉一些帮手! 最麻烦的是,这件事在韩王走到台前的时候,就是在同朝中诸人面前过个明路,既然李治都已经用“韩王纯孝”四个字,为此事的性质盖棺定论,便无人能对此做出驳斥。 “陛下的出招……越来越老道了。”长孙无忌合上了眼睛,忽然想到了昔年李承乾和李泰都还在的时候。 他此前还觉得陛下跳出长安来办事,是意气激愤之下的幼稚举动,现在看来却并不是了。 他这是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啊。 在籍田礼赐宴于民的第二日,李治便已下达了旨意。 太原元谋功臣为李唐兴兵四方奔走筹划,永徽五年天时在我,当不忘本,加封诸公。 罗国公张平高,追赠潭州都督。 江夏郡公李高迁,追赠梁州都督。 …… 以及—— 义原郡开国公武士彟,追赠并州都督。 —————— “陛下将这次加赠的分寸,拿捏得真可谓是恰到好处。” 诏令正式下达,已无驳回的余地,长孙无忌也懒得在这种未动摇到根本的事情上再多生气。 在折返回那万年宫后,他还专门寻了个大缸,一并带了回来。褚遂良到的时候,就看到长孙无忌居然在亲自动手腌制咸菜。 用来腌制咸菜的,是前两日籍田礼后从岐州老农这里收来的野菜。 若是寻常人腌咸菜,那叫没多的可吃了,只能靠田垄上的杂草充饥,放在长孙无忌这里嘛……可能是修身养性吧。 也或许是因为外甥皇帝给他的这一记迎头痛击,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他的应对策略。 偏偏他们现在身在岐州麟游万年宫,有些在长安方便做的事情,现在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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