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当山洪袭来的那一刻,陛下便赌赢了。 他也势必要借题发挥再做出一番整饬的举动! 但此刻,与这位天子在眼前天灾中并肩而立的, 并不是本该在这个位置上的皇后, 而是—— 一位横空杀出的昭仪。 就好像他们二人原本就应当并肩同立在那里, 享受着周遭或是惶恐或是感谢的目光。 偏偏当来济等人将她的威胁性又一步放大的同时,站在伞下的武昭仪没有对这些依然存有敌意的眼光给出任何一点回应。 在确认山洪的确被暴雨引发, 她们已暂时处在安全的环境之中后,她并未多在意这些本就对她没好感的人,而是借着周遭在山风中摇曳的灯火,端详着怀中小女儿的神情。 李弘被捂住了耳朵,尚且因为夜半将他惊醒的未知情况而觉恐惧,这小婴儿却只是目光黑沉而透亮,安静地看着周遭,甚至尝试着扭头往山下的方向看过去。 但和此前遇到新奇事物的兴致勃勃不一样,对一个已经能够慢慢读懂婴儿表情的母亲来说,她能隐约感觉到阿菟好像有点难过。 她在难过什么呢? 可惜武清月不能在此时开口告知,只能在心中想着这场灾祸的结果。 就算能凭借着她给出的预言示警、配合母亲和弘化公主请来李淳风的理性分析,让李治对这出洪灾提前做好准备,这山上山下偌大一片地方,甚至是整个关中地区,都不可能做到毫无伤亡。 这是人力的局限。 又哪怕李治会因关中的这出惊变,将防治水患的政令推行到天下各处,令滹沱河的水患也有概率被提前发现,在种种治标不治本的举动面前,先遭灾的依然是那些平头百姓。 更可怕的是,自从凭借着滹沱河的提醒想起永徽五年的这场大水后,武清月尝试调动自己不太靠谱的常识,隐约想起来了一件事。 唐初的洪灾往往呈现出两年的连续性。 也就是说,明年并不会因为今年已经降了足够的雨水,就回归正常,而极有可能又有另一出灾祸。 想到这里,武清月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脑袋往母亲的颈侧靠了靠,这才觉得多了几分安全感。 武媚娘无声地叹了口气。 虽然阿菟多有几分神异之处,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何必强装镇定呢? 然而她刚打算拍拍女儿的后背以示安慰,却忽然听到在自己的耳边,有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响起。 “阿娘。” 因这一句距离她的耳边极近,她绝不可能听错! 她的女儿在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喊了她一句阿娘。 她的手有一瞬间悬停在空中,但在雨幕的节拍中又忽然落在了小婴儿的背上。 武媚娘缓缓开口:“我在这儿,别怕。” 李治没听到武清月的那两个轻声音节,倒是听到了媚娘的这句安抚。当他转过头来时,自他的眸光中不难看到一缕盎然星火,那正是他此刻站在胜利一方的底气。 “阿菟怎么了?” 武媚娘唇角微扬,“没事,反正风雨也快过去了,她只是有点……想回帐篷里睡觉了。” 她心中快速权衡,决定先瞒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庭广众之下将注意力放在婴儿说话上,也有损陛下此刻面临山谷洪流不动声色的形象。 还是不急着让陛下知道吧。 就像她说的那样,风雨很快会过去的。 到时候,阿菟的种种特殊,也很快会重归到台面之下了。 见李治的目光投过来,已经五个月多的小婴儿应景地打了个哈欠,在这狂风骤雨之间倒是让人感到一阵温情暖意。 只不过李治大概不会知道,她这会儿在心中想的是,风雨过去归过去,她的麻烦还没结束呢。 之前弘化公主赠予她的小马驹,早就被送回长安去了。 但因为她们还没回皇宫的缘故,这匹甚至没得到命名的小马驹当然不会有属于自己的草场,只会被暂时关在马厩之中。 所以倘若她点开系统面板的话,看到的只会是这样的两行字。 【领土:宫廷御制婴儿床一架,紫檀木千工匡床一架,紫檀木柜式木床一架,马厩(半间)。】 【能量值:160+2+(-102)(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 没错!因为两匹“龙种”都是小马驹,干脆先暂时放在了一处,以至于若是划分归属权的话,留给武清月的只有其中的一半而已。 要不是她还要有限度地说话,她非得让李弘知道一下什么叫做一山不容二虎,一马厩不容二马! 她甚至应该感到庆幸,早在山洪爆发之前,万年宫中那张属于她的床,先被收去了楼阁高处,要不然她都剩不下六十天的倒计时。 现在只希望,在她对着母亲预警洪灾冒险开口后,能拿到一点嘉奖了…… 这应该还是有机会的吧? 算了,现在多想无益。这两日迁居山上的紧绷,在山洪最终爆发的那一刻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她才五个多月大呢,该睡觉了。 —————— 这一觉伴随着外头的雨声,甚至没让她做什么梦。 直到迷迷糊糊间闻到一股香味,才将她从睡梦中唤醒过来。 武清月睁开眼睛,就看到澄心正端着一碗鸡蛋羹摆在一旁的小桌上。 在山上的饮食一切从简,但在她上个月明确表示了对其余辅食的“觊觎”之后,武媚娘也没打算继续限制她只能喝奶,给她的“菜谱”里增添了蔬菜泥和鸡蛋羹之类的东西。 这可把她高兴坏了。 “哎,山上的菜蔬都不大方便保存,”澄心在给小公主喂饭的时候嘀嘀咕咕,“陛下与昭仪仁善,没让人冒雨送新菜来,可若是雨总不停,也不是个好事。” 但要武清月说的话,她这种担心实属不必。 李治选择将营地暂时驻扎在山中高处,选择赌上一把,让众人看到,在天灾面前他这位天子依然有着上天福泽,不会被轻易打倒,甚至能提前避开祸端,但他也不会让“天子与群臣受困山中”的情况持续多久,甚至在岐州地界上发酵出什么不必要的传言。 再过几日他们必定会下山的。 这又不是在玩“变形计”……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到帐篷之外李弘喊了一句“天亮了”,打断了她的思绪,而后便是他那格外有特点的脚步声哒哒哒地往外跑。 武清月连忙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也要出去瞧瞧。 澄心看懂了她的意思,将她给抱了起来,掀开帘帐走了出去。 此时已并非等闲“天亮”的早晨。 昨夜山洪爆发,夜半围观之人大多心中惴惴,难以好眠,加上雨仍在下,头顶便是一片阴云,众人都起得迟,天色也还未明亮。 所以临到中午,才有了这一句“天亮”之言。 已近午时了。 武清月从有人打起的伞面边缘望出,就见头顶的天穹之上,自云层中豁然多出了一道裂口,疏淡的天光从中落下。 好像山洪迸发的同时也给了暴雨以倾泻口,在急促的水流过境后,就连雨水也要渐渐开始停歇了。 不,倒没有完全停歇,只是从大雨转为了小雨而已。 “天呐,万年宫中的景!” 武清月闻声望去,就见韩王李元嘉正在下属的打伞下,朝着万年宫的方向张望,好一派捶胸顿足的模样。 以她所在的位置还看不见下方是何种样子,澄心也绝不敢将她往那边抱过去,以防摔出个不测来,可光听韩王的语气就不难判断出,底下是何种样子。 只怕是一片草木摧折了。 韩王怎能不对此感到痛心疾首! 自他所在之处看去,正能看见泛滥过境的山洪,在原本的万年宫中硬生生破坏出了若干条水道。 行宫经历过修缮的年头不久,被山洪冲垮的并不多,至多就是被洪流之中裹挟乱石给砸坏了墙垣,可行宫之中的奇珍草木却绝无法得到足够的保护。 现在都还尽数泡在水中,只怕根都要泡烂了。 三月之时梨花如云的瑶池雪海,虽在这闰五月早已落尽,但也不难想到来年二三月里还能见到仙境景象。 可现在……现在却已全毁了。 早前他因房遗爱一案而心绪不宁,中断了前往梨花林绘画的计划。 而在籍田礼之后,作为明确站在李治这一方的宗亲,他在朝堂政务上得到了不少委派。这些委派虽没有让他需要像长孙无忌一样,需要为资助小国物资绞尽脑汁,也绝算不上闲职。 李元裕和李福等人觉得李元嘉这是要得势了,却哪里知道,李元嘉本人还在后悔着没能抽出空闲来完成那幅画作。 如今却是山洪过境,再没了机会。 不过李元嘉这人也是怪有趣的。 到了雨势再小了一些的时候,武清月被澄心抱去了武昭仪的身边,没过多久,就见同来此地享用午膳的李治掀帘而入。 在他的发间还蒙着一层被风吹过来的细密雨珠,但在他的脸上并看不出过重的忧虑之色,更像是因局势尚在掌控之中,自有一番筹谋在握的笃定。 将外披搁在一旁,坐于帐中架起的小榻上后,李治忽然笑了笑,“媚娘,你猜我方才遇到韩王的时候他说了什么?” 他本也没打算卖关子,接着说了下去,“他说,他可以出资修复一部分万年宫的园景。” 武媚娘闻言眉峰微蹙,又旋即展开,“此事是韩王做得出来的。只是放在此时,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吧?” 武清月都在旁听得有点无语。 这时候有钱修什么景啊,赈灾才是要务。 然而李治只是摆了摆手,“他要真有这样敏锐的为政之能,又何须媚娘从中提点,让他找到求生之道?何况,他要是上来便说,自己有心为岐州重建提供财力上的支持,我还不敢放心用他了。” 韩王聪明吗?当然是聪明的。 李唐宗室之中在世的,若论博古通今,大概没一个能比得过李元嘉。他的头脑也没因为读书读死了。 可他的这份聪明并没用到执政者该用的地方,若非如此,也提不出这等建议来。 好在李治要的就是这种不太对路的聪明,用在明面上给自己增添一份助力。 “我同皇叔说,此事容后再议吧,届时必定还是要劳烦于他的,毕竟也就是他结识的能工巧匠、文人墨客多。” 李治叹了口气,“万年宫之名,本便是希望其留存万年的,总得修缮完毕才好。” 此番在万年宫地界上完成的籍田礼、追封武德功臣、制定西域作战计划、接见昭武来使,都已让李治一步步笃定,他若想要在朝堂之上让自己的声音更为响亮,并不像是他想象得那般艰难。 当山洪当真爆发于此地,让他完成了这一出绝地反击后,更让他助长了一番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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