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像是在以一种最为朴素的方式,向着出行的天子行礼,表达他们的感谢,又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堵得慌。 几乎就是在看见这幅画面的时候,武清月惊觉抱着她的澄心有一点奇怪的反应。她忽然把视线往车内转了转,没再借着李弘打开的窗扇往外看去。 倒是李弘浑不觉车厢内的异常,开口问道:“阿娘,他们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行礼呢? 李弘是见过黔首与官员如何向着父亲行礼的。 如果说在前往万年宫的半路上,这种行礼还相对不那么正式的话,籍田礼后所见,就应当是最为标准的面见天子礼节,可他此刻所见,这种叩拜之礼是不一样的。 这种礼节不顾形象,不顾所谓的体面,只有叩首下去的郑重其事。 日光在田间残存的水泽上反光,也将这些人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光晕之中。 看起来—— 李弘无法形容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若让武清月来说的话,比起感念陛下恩德的两相欢喜,更像是逐渐远去的泥泞田地要将一个个缩小的身影给吞进其中。 武媚娘也望着窗外的景象看了许久。 直到行出去了一段路程,两人才听到她回道:“因为他们觉得,天灾难免,而能提前将其祸端降到最小,是你父亲为天子,有上天护佑。” “也因为……对他们来说,还有生存下去的本钱,就是很奢侈的事情了。” 李治之前做出的迁移民众举动,或多或少遭到了些非议。 这些非议有的只停留在心中,有的却在闲言碎语之中流露了出来。 可如今事实证明,陛下的判断并未出错,无法不让人感到惶恐。 但他们其实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惶恐或者感谢,只能将其尽数表达在送别天子车驾的这一拜中。 比起思量上头的贵人们会对他们做出何种行为,还不如先将生计维系下去。 现在还在闰五月里,只要他们的动作够快,在六月到来之前,将谷物播种下去,以近些年来越发和暖的天气,还是能得到收成的。 而提前做出的迁移避祸,虽然让他们失去了不少财物,却到底没有让他们直接被洪水卷走,落个不知身死何处的结果。 不过这种话,如今的李弘是听不明白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听母亲接着说道:“将他抱着吧,别让他颠着了。” 宫女听到这句叮嘱,连忙小心地将李弘给抱了起来。 这份提前做出的准备确实极有必要。 大唐官道四通八达,却并不意味着各处官道都能如此奢侈得用砖石铺地,甚至像朱雀大街一般,在保持了宏伟规模的前提下,还能额外做好下水疏水的种种布置。 往返于长安和万年宫之间的官道,因天子御驾出行的必要,还得算是在规模上最高的,也只是在土上多铺了一层厚厚的砂,以防连续的降水会将官道给冲垮,耽误信报和诏令的送达。 可即便如此,今年的降雨超乎寻常,渭水泛滥又波及两岸,以至于官道虽然还保持了通行的能力,在道路状态上也已是大不如前。 李弘忧伤地从母亲这里得知,这种比来时还要不舒服的行路过程,竟然还是要持续将近七天! 还是有那么长。 更可怕的是,为了让他别在车厢之中从何处磕碰受伤,母亲毫不犹豫地剥夺了他坐在车中玩那只白釉褐彩小狗玩具的机会。 他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已经合拢的柜子,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挪回眼前宫女为他展开的绘图本上。 也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能这么安分,她就不觉得无聊的吗? 而且好奇怪,为什么有时候被妹妹盯着,他会觉得有点发毛。 武清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半间马厩这事情不是李弘能做决定的,才让自己把方才同样往窗口张望、也扫到了李弘的视线给收了回来。 因眼见车窗外的景象,她又想到了这五六日里陆续听到的消息。 全然无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李淳风和领河事的官员查漏补缺一月、薛仁贵与李义府下山救灾,都没能阻止这世上总有人觉得灾祸不会临头。 但起码,在史书上不当有一句“漂溺麟游县居人及当番卫士,死者三千余人”的记载了。 而李治和武媚娘提及,对于还在下雨的各个地区都会令人传讯相问,因武士彟刚被追封为并州都督的缘故,太原府周遭还会得到另外一道传讯,那么有恶河之名的滹沱河,必定在他们重点提防的范围内了。 或许,六月滹沱河两岸的灾祸,也能稍有削减吧。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稍稍好受了一些。 虽然系统这家伙从不说话,甚至不给她作弊延寿的机会,但她还是该当感谢一下它的。 要不是系统在让她寿命延长的同时,也对她的体质进行了强化,她再怎么尝试着锻炼声带,可能也没法在四个月大的时候就说出那一个“雨”字。 当然更应该庆幸的,是她有一个足够有头脑的母亲,能在收到了这条预警消息后,愿意去相信此言可信,甚至给出了一套能让李治也相信的凭据。 阿娘真是太有本事了! 武媚娘忽觉自己腿上一沉,便看到原本应当被澄心抱着的小女儿,已经鬼鬼祟祟地爬到了自己的腿上,甚至还在试图往前爬。 澄心又不敢贸然拖拽,免得将她给拽伤了,以至于这个更换位置的操作还真让她给弄成了。 “你也太能耐了点。”武媚娘忍不住笑骂道。 按说小婴儿得到六个月后才能坐起,再有两月才能爬行,她倒好,自能开口喊出“阿娘”二字后,更是以神速长进了本事。 说不准到时候连走路也要比旁人更快。 要不是随行的医官都没瞧出她这种发育速度有造成身体上的不妥,武媚娘都一度想要不要找个东西把她给捆牢一点。 可瞧见她仰头看来之时目光灼灼的样子,哪里有人能忍心将她给赶下去。 武媚娘干脆彻底将人给接了过来。 虽不知她能否听懂,武媚娘还是在将她抱起后,以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啊,等回了长安城可得安分一点。” 她并不介意于女儿嚣张,甚至觉得能闹腾是好事,早慧的预警也随着洪灾真出现的事实,变成了祥瑞吉兆,但怕只怕有些人不是这么想的。 随着这场万年宫之行告终,她们重新回到长安,她和王皇后的争斗终归要重新摆到台面上来。 彼时的王皇后想用她儿女病弱一事问责,到了如今,又会不会用阿菟的某项特殊来找麻烦呢? 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女儿尚且年幼,有些麻烦是绝不能真出现到她面前的…… 但让武媚娘都没想到的是,有些危机好像可以先提前剔除出去了。 只因在回返长安后的第三日,李治在召她前往立政殿之时,开口便是一句,“我想给阿菟一个封号。” “封号?”武媚娘讶然。 婴孩的夭折几率太大,哪怕是李弘这样备受李治宠爱的皇子,也是等到了他满一周岁的时候才给取名的。 这并不是偏爱不偏爱的问题,而是世情如此。 所以阿菟按理来说也该遵循这个规律。 她才只有五个月,还没有满一岁啊。 可李治此番,却像是要对其给出一个破格的待遇了! “对!”李治负手而立,语气笃定,”万年宫和岐州之事,虽然外人不知,只道是天子有福泽在身,方能避祸,可你我均知是何情况。” 李淳风能来万年宫,是因媚娘发出的邀请,这份功劳不能不赏。 将她的地位往上抬升,也有利于他随后的计划。 对李治而言,万年宫的这场山洪让他越发坚决地看清,到底谁才是同路之人,所以他也早不满足于只是以追封武士彟作为对媚娘的嘉奖。 如何惩处之事可以再等上几日,让问罪更加顺理成章,奖赏却可以先放上来。 可李治不用脑子想都能猜到,要是他将昭仪封妃之事提上台面,会得到何种结果! 那群抱团取暖的尸位素餐之辈,一面在返京的路上对他迁居山中高地的决定万分感谢,一面也没忘记在他旁敲侧击提出了自己想法的时候,表达了否定。 他们说的倒是好听,皇后在长安行亲蚕礼尚且未能得赏,眼下洪灾刚过,赏赐一个昭仪势必引发京师内外的人胡猜乱想。 这可真是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哪怕明知李治有问罪之心,也没妨碍这些人的嘴皮子利索。 那好啊。 他可以先不将媚娘的地位提上来。甚至这份尤有让步的表现,正可作为他大刀阔斧削人的前奏。 但他可以借李淳风之口,给小公主一句足够有分量的批命,再给她一个公主名号。 若是连这一点他都做不到,那他还做什么天子! 这些人还真当他好说话不成? “我本有心将你的地位都提上一提,但欲速则不达,倒不如先为阿菟加公主号!” 武媚娘听得清楚,在李治这字字果决的话语之下,分明还藏着一份怒火。 虽然并未被明言说清,她也能猜到这两日间情形如何。 对于李治的这番表现,武媚娘既觉欣喜,又不免为阿菟会否荣宠过盛、慧极必伤而觉担忧。 可想到或许唯有如此,才能承载得住她这天生祥瑞一般的命格,她又放下了这份忧虑。 阿菟既不喜小床,偏爱大床,更不像是遭不住富贵的。 她也早处漩涡之中,只有拥有了李治给出的特权,才算有了保障。 武媚娘心中一番思量,最终没有对李治的这个决定做出劝阻,只问道:“那么不知,陛下打算为她取一个什么公主号呢?” 李治没有犹豫。 在将媚娘找来之前,他就已经将这个封号给想好了,此刻只差一个对外宣读而已。 他答道:“安定公主。” ------ 此番大水未曾祸及千家万户,百姓能得保全,是关中安定之象。 “安定”之名,名副其实。
第23章 “安定公主……”武媚娘反复玩味着这个封号, 只觉当真恰如其分。 大唐公主的封号或为郡名,或为国名,或取吉祥之意。 以李治话中说辞, 显然取的是第三种意思。 当然,陛下只是觉得,这是因关中水患而生出的安定愿景。 殊不知, 这出暴雨倾盆引发的水灾能被提前干预,原本就是出自阿菟的示警。 就算李治不明内里, 武媚娘因此事更进一步地得到了李治的信任,本也是要为女儿再争取些东西。 可如今倒是自有天命定数。 她莞尔一笑, “陛下给出的这个封号, 当真寓意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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