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希望她活着的人,并不在少数,她总能迂回找到帮手的。 像这殿中就有不少。 不过许是因为她已有一阵子未曾发出动静,留守殿中的宫女已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转而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澄心和桑宁的年岁最小,却最是聪慧,颇得武昭仪看重。 所以除却安仁殿中洒扫用餐的杂务,闲暇之余,二人还有些识字的课业。 可惜宫中的内文学馆还轮不上她们去进学,也就是在这夜间闲坐之时,叠上两副花笺,对着烛光之下的稿本抄录。② 武清月静心听去,还能听见几句压低了声音的诵念,隐隐绰绰的,好像正念到“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后面是什么? 是重复回来之后的“采莲南塘秋”…… 一时之间,宫人絮语轻幽的江南采莲,夹着雨声,竟成了绝佳的助眠伴奏。 她听得眼皮开始发沉了。 她本也困得很,只支撑了小半刻,便已真睡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静谧宁和的氛围更容易催生梦境。 她梦到自己坐在那栖于窗前的乌鹊背上,自帝都长安的上空擦过,倏尔有一叠文稿像羽毛一样落在她手中。 她小心地将其翻开,却见上头第一页写着一行“鹅鹅鹅”。 武清月怔楞了一瞬,这才想起,好像骆宾王是已经出生了,这首咏鹅也在七八年前被他写了出来。 但,初唐诗歌不当以这首开篇才对。 可她绞尽了脑汁,也没想起在咏鹅之前的唐代诗歌有哪些。 原来是她自己没文化,那没事了。 好在后面的她记得不少。 然而没等她翻开下一页,忽然有一阵劲风将她从那鸟雀的脊背上吹了下来,硬生生摔在了地上。 再没有比这更气人的梦境中断了。 她倒是没有像梦里一样地真摔在地上,可这惊变之下,她的额角还有些突突直跳。 更糟糕的是,她尚在昏昏沉沉间,甚至没分清此刻殿中到底有何人,母亲又有没有从立政殿回来,她就已听到了殿中匆匆走动声里,响起了一句高声的通报。 “皇后殿下到——” 皇后殿下? 武清月猛地惊醒了过来。
第6章 一想到在众多影视文学作品里,李治的那位王皇后都以被栽赃杀害小公主的形象出现,武清月再有多少困意,也得在此时烟消云散。 她本以为自己起码要再有一两个月,等到这长安春日转暖,她才有可能见到对方,却不料在此时就要与她见面了。 虽说宫人俱在,她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王皇后也没这个对她动手的必要,但这种仿佛宿命一样的降临,还是让人难免先…… 算了,重视一点总是没错的。 —————— 当然,别说知道“王皇后与小公主”这桩恩怨的武清月,这句皇后殿下驾到,让身在此地的宫人也都紧张了起来。 这其中甚至没有一点缓冲的余地,那声通传方至,皇后仪仗就已到了这安仁殿的院外。 “这才辰时,哪里是拜访登门的时候。”澄心小声嘀咕了一句,却不知因她正在床边,这话也落入了武清月的耳中。 要不是两月大的婴儿不便多动脑袋,武清月非得点头应和两下。 是啊,谁家好人在用早膳的时间登门拜访的。 比起登门,这更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想归这样想,澄心的脚步还是极快地跟上了迎接的队列,站定在了其中。 再如何奇怪于王皇后的到来,该尽的礼数也绝不能免。谁让这大唐禁宫之中,除却天子李治之外,地位最高的,就属王皇后了。 宫女开道间,这位大唐的“女主人”已迈步而来。 因这并非是朝会场合,王皇后并未身着雉纹白玉珮的礼服,只上着朱罗小袖,下着八彩织金晕裙,外罩一件裘衣御寒。 最能看出她这身份尊崇的,反倒是那蝉鬓高髻之上的十二金翠花钿与金凤垂珠步摇。 昔年李世民将李治与王皇后托付于朝臣之时,曾以“佳儿佳妇”说他二人,这话说得并不算错。 这位出身太原王氏的王皇后,无论是样貌还是气场上,都当得起这“佳妇”二字。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后排的宫人小心抬眸朝着她脸上观望,见这张气势正盛的脸上,潜藏着三分郁卒不快之色。 而她上来就是一句冷声发问:“武昭仪何在?” 皇后有问,无人胆敢忽视,当即有宫人上前回禀,“昭仪尚未还宫,应当还在陛下处。” 听闻这句,王皇后的脸上不辨喜怒。 她的目光在殿中众人的脸上扫视了一圈,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不同表现的惶恐。但一想到近日间在这长安城里流传的风闻,她这因身份而得来的优越感,又被她压了下去。 她挑眉冷笑,“陛下今日常朝,无需多时,看来是要白日伴驾,以示恩厚了?” 这话可没人敢接。 但王皇后本也不要有人来回她这句怨言。 见她眸光示意,宫人连忙为其开道,将她朝着这主殿引来。 武昭仪确实是还未回来,但也没有让王皇后在殿外等候的道理。她既无转身就走的意思,安仁殿内的宫女就不得不将她当做头等贵客来招待。 澄心起身后拔腿就往偏殿内的小厨房跑。 此地比之尚食局的厨房,个中物事简略得多,但王皇后来得突然,已来不及尽快上报,倒不如从速。 当她重新踏足主殿之时,手中的托盘上已多了一杯枸杞饮,杯旁一只玉碟,上有三枚金乳酥。 因金乳酥与那枸杞饮子上还冒着热气,加之前者精巧,后者正当时令,并看不出待客有什么敷衍之处。 可当澄心将这托盘小心地放在王皇后手边桌案之时,眼角余光看见这位后宫之主已做出的一项安排,还是不由呼吸一滞。 她的问题是暂时解决了,真正的大麻烦还在这儿呢。 若非她不敢于殿前失仪,几乎当场就想要惊呼出声。 谁让她瞧见,王皇后正让人将小公主给带到她的面前来。 王皇后漫不经心地接过了杯盏,“我听说近来小公主夜间啼哭,似有不妥?” 枸杞饮之中混着些药味的苦涩,但正属四时饮之中,唐人早以为风俗,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反倒有些驱寒的热力。 与之搭配的金乳酥乃是甜口的小酥油饼,正能中和这种苦意,可见这宫人倒是有点本事。 就是看她表现,似乎胆子小了点。 澄心并未抬头,小声回道:“婴孩多事乃是常有,所幸小公主体魄康健,已无大碍了。” 王皇后又小啜了一口热饮,“那正好,本宫既执掌后宫,也当过问一二,来此看个明白。” 她来这儿,再有理由不过了。 陛下子嗣不丰,皇子公主若出了岔子,均是要紧之事。若小公主因看护不力而身有不妥,最当被问责的,就是这安仁殿的主人! 时至今日,王皇后已不敢小觑这位被她引入宫中的武昭仪。 论及陛下的宠爱,当年的萧淑妃都难以望其项背。来到此地竟还听闻,陛下已去常朝昭仪却未回,许是等摆驾还宫之时二人还有闲事坐谈。这其中的信赖结盟之意无需多言。 而论及宫外…… 昨日有人来报,今岁刚至开春,武昭仪的母亲已回京城居住。 这位杨氏,若论起身份,嫁给武士彟就是名副其实地“下嫁”。 她的父亲杨达,乃是隋朝观王杨雄的弟弟,自己也绝非庸才,一度担任宰相,还是名副其实的隋朝宗室。哪怕李唐三代,前隋宗室地位跌落,杨达也早已过世,但杨氏在长安城中仍有不少人际关系可寻。 就像吴王李恪,也曾因生母出自杨氏而身价不低。 武昭仪复起之前,这些人脉或许还并无用途,甚至无法阻止武士彟死后,杨氏被武家当做弃子驱逐苛待。可当昭仪有宠,杨氏在此时的走动往来,便需重新评判了。 促成王皇后在这等古怪时辰前来的,正是此事。 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抓住武昭仪的错处,利用规则对她进行一番打压。 否则,倘若宫中有李治的偏爱,宫外有杨氏不露声色的社交,时间日长,迟早变生肘腋,难保不会危及她手握的太子。 她心中一番权衡后确定,最能被视为突破口的,就是久病的李弘和近来有异样的小公主。 倘若小公主真有什么不得了的毛病,无端哭嚎只是个开端,那么她当然要借此对武昭仪发出问责,收一收她那伴驾的威风! 真以此由惩处,就算是李治,也不能对她做出什么拦阻。 王皇后看了一眼自己并不算长的指甲,这才抬了抬手,“将她抱过来吧。” 安仁殿中一时之间因她这句吩咐而陷入了安静,只能听到那抱起小公主的乳娘朝着这边走来的脚步。 在场之人纵然看不出王皇后的意图也知道,她不等武昭仪回返就已在此地发号施令,分明是并无好意。倘若小公主如同此前被人从大床上抱起的那样,忽然大哭出声,这场面—— 只怕要混乱得没法看了! 一想到此,桑宁在殿外焦虑地走了个来回。 早在王皇后来此的时候,她就因自己负责洒扫,恰好站在院中死角,得了机会寻院外侍从尽快禀报武昭仪。 但往来立政殿尚需时间,已眼看着来不及赶上这一遭。 何况,皇后若真有问责之心,光是昭仪回返只怕也没多大的用处。唯有陛下才能牵制得住皇后。 她耳闻殿中传来一句“倒真是个漂亮孩子”的感慨,忍不住又将目光往院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惜的是,她所期待的“救兵”还是没有抵达,小公主已到了王皇后的面前,又被她给直接接了过去。 就在殿中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这小小婴孩与王皇后真正意义上地打了个照面。 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小公主此刻并未酣睡,而是清醒的。 更意外的是,这份清醒状态之下,她们担忧已久的哭嚎也并未出现。 自王皇后所在的位置看去,这小公主睁着一双大眼睛,像是从未见过贵重金饰一般,目光随着步摇而动。 也不知道这等东西能值得她高兴什么,她看了小一会儿便笑了出来。 那实在是一个惬意舒展的笑容,虽是一种无声的笑容,却也极具感染力。这样咧嘴一笑没有牙齿的模样,放在成人身上没什么好看的,放在婴孩身上便有一种说不出的纯然可爱。 面对这等表现,王皇后也不由愣住了一瞬。 这反应倒是有些讨人喜欢,与她想象之中的不大一样。 王皇后自己是没有孩子的,如今已养在她名下的燕王李忠,在与她母子相称之时也已有十岁了。所以她从未有过带孩子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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