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因李忠乃是宫人刘氏所出,加之陛下素来对这长子不大上心,竟是让其养成了一番畏缩脾性,在她面前总是一番谦卑小心的做派,让人平白看了不快。 可眼前这婴孩却大抵并不知晓她是何人,也不明白各方立场争端是什么模样,便好一副无知无觉的大胆做派。 王皇后下意识地便朝着这襁褓中的婴儿凑近了几分,其中一支步摇垂珠恰好掠过了小公主的面前。 只见这孩子一点也不像是这几日宫人所说的哭嚎模样,反而一伸手,朝着这垂珠抓了过去。 可惜也不知道是抓握力不足,还是婴儿的视力不佳,这一缕金珠自她的手中擦过,逃逸开来。 有趣得很,这小婴儿并未因这出失败而觉垂丧,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被拨动的步摇。 固然婴孩不能言语,但自她那张小脸上,竟依稀能看出几分执拗来。 这份神态像极了武昭仪,却也有李治昔年的影子。 正因为后面这份相似,让王皇后一时之间也忘记了自己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只留意着这孩子的举动。 甚至,当那缕金珠被彻底抓住的那一刻,王皇后也不免随之溢出一缕喜色,“你倒是玩得起劲,怎不知一点害怕。” 这孩子何止是不害怕,甚至在抓住了这“战利品”的同时,像是要将其占为己有一般,用没多大的力道又拽了两下,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乍看一下还有点嚣张。 宫人们早因此前这出追逐戏码而屏气凝神,在眼见这一幕的时候,很觉大事不妙。 可也不知到底是何故,王皇后非但没有对她怪责的意思,反而干脆将这一支金步摇给取了下来,权当做逗弄小公主的玩具。 倘若忘记这位皇后与此殿主人已生仇怨,今日上门并非姐妹相叙,只看她抱着公主的场面,反有些“母慈子孝”之态了。 只不过谁都知道,母非母,女非女,这份平静不过是因为这安仁殿的主人并不在此罢了。 一旦正主驾到,这双方之间还不知是何种面貌相见。 甚至没让她们屏气凝神地看着这场面多久,也就是在金步摇下金珠彻底在手的那一刻,自安仁殿主殿正门的方向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份和谐的场面。 “皇后既日增慈母之心,当更有母仪天下的觉悟,想来今岁的亲蚕礼不该缺席了吧。” 随着这声传来,一并入内的脚步声带来了一只乌皮六合靴,一脚踏进了殿中。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王皇后飞快地将手中的金步摇搁在了一边,怀抱着婴儿一道福身行礼。 自垂眸视角,正能看见白练裙襦的一角。来人腰间的白玉双佩也恰在此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碰撞。 那是……天子常朝之服的标志。 王皇后顾不上思量,为何李治会选择亲自前来此地,更来不及细想倘若李治先行发问,她今日该当以何种面貌应对,只本能接出了一句,“妾恭迎陛下!” 抬头往上看,来人不是李治又是谁! 可当这句恭迎刚刚出口,王皇后猛地意识到,李治方才说出的话并不简单。 她倏尔目光一凝。 陛下方才说的是……亲蚕礼? —————— 亲蚕礼,乃是季春之月由皇后躬亲蚕桑之事的典礼,所祭祀的蚕桑之神便是轩辕黄帝的元妃嫘祖。 有皇后亲自采桑养蚕,民间自然也要效仿,重视纺织。故而自唐开国以来,贞观年间便有长孙皇后分别在贞观元年和贞观九年行亲蚕礼。 当然,彼时的亲蚕礼还非正式的中央祭祀,直到永徽三年,也便是前年,李治才将亲蚕,或者说“先蚕”,列入了中祀里。 这份规章流程并不简单。诸事筹备、斋戒五日、摆驾出宫、亲蚕典仪、劳酒,以及最后的摆驾还宫,随后收尾,都堪称繁琐,极为消耗心力。 因此,当李治将亲蚕礼的事宜托付于王皇后的时候,由于舅舅柳奭授意,王皇后就用上述理由拒绝了,使得李治不得不将他当政期间的头一次亲蚕礼交托到下属官员的手中。① 这次亲蚕礼的举办,很难说是否起到了李治原本想要达成的效果。 或许,在无人看到的地方,他和这位世家大族出身的皇后之间又划开了一道裂隙。 而他突如其来地旧事重提,让王皇后当即警觉,这是否是要同她算旧账的意思。 好哇,她来找武昭仪的麻烦,陛下便先清算起另一遭旧事。 这偏私之心已是溢于言表了。 可当她抬眸朝着李治看去的时候,却只见陛下将目光看向她怀中的婴孩,流露出了几分为人父的柔和,好像并没有她想象之中的责问意思。 王皇后犹豫了一瞬。 莫非……这真只是陛下在有感而发? “皇后缘何发愣?”李治再行两步。 因殿中和暖,不必再以裘衣御寒,他便解下了身上的外披朝着身后随侍的宫人递了过去。 这位年轻的帝王虽有些体弱的毛病,但打眼望去仍是长身玉立,风姿不凡。在这张亲和力绝佳的脸上,也实难看出什么算计之色来。 王皇后未及开口,李治接着说了下去,“现今已是二月,若今岁皇后愿行亲蚕礼,也就剩下不到半月的时间了,还来得及。不过倘若皇后身体不便,朕也不需多勉强了……” 这后半句话说出之时,听来倒是情真意切。 明知不当如此,王皇后还是恍惚想到了贞观十九年时候的情况。 彼时她和李治成婚才两年光景,先帝亲征高丽,留下太子李治留守定州,父子二人以飞表奏事传讯,而在期间,李治一度因为她生病延迟了给先帝的回信。② 那时候的他们…… 然而她刚想到这里,就见随同李治一道回归安仁殿的武昭仪小步上前,意在将仍抱在王皇后手中的小公主给接走。 这举动乍看起来并无不妥——皇帝皇后交谈,小公主在其中算个怎么回事? 可瞧见这留到陛下下朝才一并归来的女人,王皇后还是下意识地咬了咬牙,也当即抹消了她对于过往的回忆。 情分这种东西,既然已经是没有了,便不能希冀于它还会凭空长出。 她没有单纯到这个地步。 又见李治还看着她,似要等个答复,她连忙回道:“陛下既有嘱托,妾自当遵从。” 去掉修复感情之说,举办亲蚕礼对她并无坏处。 亲蚕礼需率领内外命妇一道举办典仪,虽实在繁琐劳累,却也最能在众人面前彰显自己的皇后身份,显示出自己大唐女主人的地位。 若是寻常时候她也不在乎这个。但当今之时,萧淑妃宠爱分薄,只还仍有子嗣傍身,武昭仪后来居上,也先后育有子女,都使得她这个皇后的地位,真可以叫做摇摇欲坠。 要能借助亲蚕礼在陛下心中洗脱几分不佳印象,并稳固住自己的地位,倒也未尝不可一试。 眼见她答应下来后,在李治的脸上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王皇后可以确认,自己的这个选择真没有做错。 李治又已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那么此事就有劳皇后操心了,倘若所遇杂事繁多,便令萧淑妃从旁协助,为你分忧。” 他似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武昭仪方生育不久,又要费神照看阿菟,前几日还闹出了些婴孩病弱的风闻,便无暇参与这亲蚕礼了。” 王皇后脸上的神情僵硬了一瞬,“陛下大可放心,六局二十四司宫人各有所长,妾为统领之人,不至因此劳损肌体。” 所以什么要将杂务托付给萧淑妃,就大可不必了。她自己能解决各种麻烦。 她也算听出来了,李治这话中还有些敲打之意。 “费神照看阿菟”一说,不过是要让她少将小公主的折腾降罪到武昭仪身上。 虽然今日她也确实没抓住什么把柄,还觉得小公主格外有趣,可将这话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还是让人……让人不快!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早已习惯了李治这两年间的表现,她竟觉得此种一抬一贬的做派才是陛下的风范。 也越发让她确定,自己是该趁机抓住亲蚕礼机会翻身的。 这番思量并未表现在王皇后的脸上,她想了想补充道:“只是陛下需将有司官吏借我一用,才好令亲蚕礼办得妥当风光。” 李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是自然。不过还有一句话我要先同你明言,朕意在将籍田礼与亲蚕礼一同办理,只怕是并无多余精力顾及这边。六宫宫人如有不听皇后号令之人,自行惩处、肃正纪律就是!” 王皇后讶然,“籍田礼?” 李治:“有何不妥吗?” “不,”王皇后回道,“并无什么不妥。妾只是有些奇怪,陛下好像将这个时间延后了。本以为今年是不打算举办了。” 但细想之下又没什么问题。 李治口中所说的籍田礼,和亲蚕礼的情况有些相似,不过这是由天子带头耕一坺土,由公卿随同,以示对农业的重视。 去岁大旱,不便行此礼,以防有堕天子威名,今年倒是可以了。 自这春初开端,便已由雪转雨,想来是个落雨频频之年,当然得趁着此时亲历农耕告诫万民。想必是因春初天时极好,李治才有了这出算盘。 一想到这里,王皇后不疑有他,“妾尊奉陛下诏令办事就是。” 陛下行籍田礼,皇后行亲蚕礼,真可谓是——帝后各司其职。 想到此番前来安仁殿,既在这小公主身上找到了几分慰藉,又在陛下这里得了个美差,她的神情松快不少。 此地毕竟不是她的地盘,她只再同李治闲谈了二句,便告辞离开了。 她这一走,安仁殿内此前因她到来而紧绷的氛围也随之一松。 可算是逃过一劫了…… 这些宫人脸上的表现看似细微,却瞒不过李治和武媚娘的眼睛。 两人相顾一笑,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休息,将这主殿留给他们二人交谈。 这些宫女大约是因王皇后的到访受了不小的惊吓,不如让她们各自休整心情去。加之二人本就有些不当为外人听闻的话要说,就更不需有人在旁了。 武媚娘小心地将怀中的小公主放回了床榻之上,见这不知愁苦的婴儿还转头对着她发笑,忍不住点了点她的眉心,“今天你算是立了个小功,没哭闹着把皇后殿下给得罪了。” 武清月眼神无辜,在心中回道,她又不傻,当然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哭什么时候应该笑。 此前的哭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活命的机会,是哭得越大声越好。 现在的笑,则是为了防止母亲有被王皇后问责的风险,那笑得灿烂一点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可惜不能凭此向着母亲邀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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