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天命……何时入我梦中来。 无论如何,也想要看一眼那条路上的风景。 内侍又叫,“君侯。” 腰弯得很低。 霍去病剥了一块糖塞在嘴里,边用牙齿咬碎糖块,边走上出宫的那条路。 莫名其妙的,他想起年少时,盛宴之后,和舅舅一起走在这条路上回家。 那时漫天盈满霜雪般的月光。 这一生,也曾在年少时,弯弓射落月光。 —— 卫青: 他几乎都要忘记了,他也曾经像霍去病一样,承受过神女的眷顾。 非要说的话,那眷顾并不带丝毫美好的色彩,而只是一味的残暴和恐怖。 那时候神女以血涂抹在他手臂上,此后很多年,那块皮肉上一直会传来灼烧般的幻痛。 这么多年了,卫青一直很清楚,他最好的做法就是把那件事情忘掉。 无论是在草原上碰到的那个古怪的人影,还是回来之后在清凉殿上看见的古怪的神女。 这些记忆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手臂上的疼痛总也无法消除。 所以卫青一直以为,是因为这种诅咒般的疼痛,所以他无法忘记那时候发生的事情。 可是一直到神女离开之后,他也没能完全消除掉手臂上这种时不时传来的幻痛。 这么多年他一直避免与神女之间的交集,不关注她,不去看她。 可是在手臂上的疼痛发作起来的时候,他闭上眼睛,就看见神女的眼睛。 在他看不见的另一个维度,神女的视线似乎一直凝住在他身上。 卫青清晰地知道这是错觉,但在意识到的同时,他似乎就已经没办法摆脱这种错觉了。 如鱼在水。 就算是神女已经不在了,就算是鱼爬上了岸,也改不掉深刻在每一寸鳞片上的,水的痕迹。 手臂上的疼痛,他一直没有吐露过,也一直没有去看过医生。 起初卫青一直觉得,是因为不想让更多人知道那件事,只是一点疼痛而已,他可以忍耐。 但后来忽然有一天就明白了。 不说,不治,是因为他从第一次感受到疼痛开始,就已经意识到终生无法摆脱这幻觉般的火焰。 那其实是从心里生发出来的。 而自古以来心病都无药可医。 —— 东方朔: 东方朔年纪渐长,收了几个侍奉洒扫的弟子。 那时候他已经位至九卿,实在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弟子们带着笑脸侍奉在他身边,就像这花团锦簇的后半生。 在又一年春天来的时候,东方朔带着弟子和仆从,出长安城,牵着黄狗去追野兔。 有个小弟子笑嘻嘻地奉承说,这可是秦朝李斯将死前最放不下的享受啊。 立刻有人打断他说,李斯那样的人物,怎么可以比拟东方先生。先生精研易经,必然能趋吉避凶,走对一生中的每一步。 东方朔听了只是笑笑。 这么多年了,人人都知道他精研易经,就连在朝会上,也不忘偷偷袖一卷易经。 但其实他从前对易经并不太感兴趣,教他卜算的老师曾经说,你有通天的才华,可惜志不在此啊,终究不能勉强。 东方朔知道那时候他的志向在哪里,在长安城,在未央宫,在宣室殿上,在天子座下。 那时候射覆之术一度成为他取悦天子的把戏。 是从董仲舒走后,才开始重新捡起了易经。 那时候他意识到他离董仲舒这种人其实很遥远,之所以能够稍微有一些交集,只是因为他们是同类。 后半生他所取得的那些成就,只是因为他是董仲舒的同类。 可是为什么选中他呢。 表面上东方朔没有在意这个问题,私下他捡起了易经,试图问道于天。 或者说得再直白一点,他想要以卜算的形式,委婉的问道于神女。 其实直接去觐见神女倒也可以,可是东方朔忽如其来地羞涩起来了。 他觉得他在神女所选择的人中实在太废物了,思来想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在卜算上的天份。 偶尔也想要向神女稍微展露自己的天份啊。 但在他觉得自己对卜算之道的理解,足以问道于神女之前,神女就已经离开了。 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怅然若失呢。 其实东方朔已经做下决定,他人生的最后一卦将要留在临死前最后一刻。 届时他将盛装华服,披挂上他一生所得到过的最贵重的腰带,端坐在香料燃烧的雾气中,用老师秘传过的最郑重的起卦方式。 问道于神女。 其实东方朔也想过,到了那种时候,是否问道想必也已经不重要了吧。 只是想以这一身天赋,以这一生打磨出来的最精湛的一卦,向神女陈情。 “神女呀,东方朔原本是九原郡旷野上的一只麻雀。后来他来到了长安城,再后来他就要死了。” “神女啊,东方朔这只麻雀,从那天在月下见到您,这一生就不再有遗憾了。” 都说人生苦短,可是神女竟然走得比他这一生还更快。 东方朔觉得啼笑皆非,又觉得这所谓的天命,真是阴差阳错。 但是研习易经的习惯,反而保留了下来,因为过于痴迷而人尽皆知。 —— 东方朔是长寿的人,但人总有一死。 他的学生记载说他死前盛装华服,披挂着一条华贵到夸张的腰带,端坐在香料燃烧的雾气中,忽然说要起卦。 那时候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起卦了,所有学生都为他的郑重其事而诧异,但也不敢违逆老师的心意。 而还没有来得及解卦,东方朔就已经在锦衣和香气中溘然长逝了。 东方朔,这位武帝时期的九卿之一,他的后半生潜心研究易经,著有经注数卷,是后世有名的易学大家。 因此这传奇的最后一卦随着他的名字一起流传了下来。 总有人争辩说这一卦是关于国运,关于后世,再甚而东方朔只是心血来潮卜算自己的寿数。 一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总也没有定论。
第105章 后记05 董仲舒: 神女离开的那夜, 董仲舒远在陇西,还没能收到来自长安的讯息。 他只是做了一场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广川,那时候他还很年轻, 闭门苦读经书。 因为是在梦中,所以不会有太多的思虑。 董仲舒只是站在远处, 静默地看着梦中的自己。 其实从这时候起,他就已经意识到了,他的想法和此时大多数读书人的想法不大一样。 他读经书时, 读的并不是典籍, 而是著述之人的生平。 他读得懂那些东西,而且觉得那才是有用的东西。 在当年那个时代, 诸子百家纷纷依附七王, 唯独儒学游离在外。 孔丘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花费在游学和教授弟子之上。 于是在那个时代过去之后,旧的七王都死尽了,依附过七王的思想也就随着一起消散了。 新帝登基,想要改换乾坤,纵观天下, 竟然只有儒学还活着,而且可堪大用。 读到这里时董仲舒把经书合上了。 已经足够了, 他已经读出来圣人何以为圣人,这所谓的明烛万里, 洞察千秋。 先圣的学说将在先圣逝后百年复生。 所以后来他上未央宫, 上宣室殿,声名远扬, 四海瞩目, 却始终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因为见过真正的圣人的视线, 所以更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画蛇添足。 书中有记述,庄周曾经嘲讽惠施,说你担心我抢夺你的高位,就像猫头鹰担心天鹅抢夺自己口中的死老鼠一样。 想来这就是先圣和凡俗之间的分别。 而他只是千秋之中的一介庸人,偶然从圣人的功绩中分得一点微薄的名声,有幸成为了那只叼着死老鼠仰望天鹅的猫头鹰。 董仲舒静默地看着梦中的自己,看他带着那种无动于衷的表情,从生一直到死。 然后他醒过来了。 窗外月光像水一样流淌。 他想起来,后来他在长安城中有了一个姑且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叫东方朔。 再后来他听说东方朔在卜算之道上颇有建树。 那时候他心里一动,很想问东方兄既然有这样的禀赋,不知道能不能算得出自己的生平……但后来终究没有问。 因为东方朔是璞玉,而他只是一块顽石。 从登上宣室殿的那一天开始,或者更早,从走进长安,从在广川合上经书那一刻开始。 他在书中,就只找到了那么一条成名的路。 走上那条路他就能分走先圣的荣光,但走上那条路他就注定此生都跪在先圣脚下。 此生都是一只叼着死老鼠仰望天鹅的猫头鹰。 在流淌的月光中,董仲舒又躺了回去。 他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神女无意更改他的天命。 他见过先圣的目光,洞彻千秋。 是以本应在一开始就看透神女的本质,她没有慈悲,她的胸腔里是一块铁石。 神女只是引诱他,使他奔波劳碌,苍老憔悴。 什么都不会改变。 他一生所得到的,就只是个死老鼠而已。 —— 后来董仲舒收到东方朔从长安寄来的书信。 这封信在驰道上走了整整一个春天,才到他手中。 读完信后,信纸从他手中飘落。 他看到信封上的署名。 后来他总是想,其实还是有一些改变的东西,只是以他顽石的资质,看不到改变的详情。 譬如在梦中,他并没有一个叫做东方朔的朋友。 —— —— 张骞: 张骞没有仔细想过神女的事情。 他和神女没有什么交集,只是在宴会上见过几次。 而且以他的身份,也不适合直视神女的面孔。 或许也正是因此,他并不觉得神女的离开是一件多少了不得的事情。 反而是在神女离开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了神女的存在。 但那时候回想起来,只觉得神女的形象,就像是一片模糊的雾气。 他隐约记得神女看起来是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孩儿,脚下拖曳着长而缥缈的衣裾。 可是更具体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了,只记得那一夜她站在凉风台上。 天空如同活物一般在她的注视下融化和扭曲,宛如活物。 上古有这样的记载,那时候头顶这面天空被称之为青冥。 这名字念起来像是一个人的名字,或者说神的名字。 所以天空果然是个硕大无朋的活物吗? 张骞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样有些诡异的思绪,或许是因为他这一生的经历坎坷而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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