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纯稚如同珠玉。 霍去病顿住了。 他重新整理好衣摆,恭谨地坐下,听林久讲话。 系统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目瞪口呆地听着林久给霍去病讲了《柳毅传》的故事。 他还没有听过林久一次性讲这么多话,更疑惑林久怎么能完整背诵《柳毅传》。 但林久声音里有一种独特的质感,很难去形容,非要说的话,就是虚渺,空。 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用言辞去形容的特质。 这样的声音,诵读这种抑扬顿挫的文言文,其中的神鬼气息,简直像是要从声音里幻化出来了。 系统迷迷糊糊地想,就好像真的有过这样一片土地,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 然后系统忽然打了个激灵。 他知道这个故事的来历,心里都生出这样的错觉,那霍去病又该怎么想呢。 尤其林久在他面前的身份是“神女”,更数次昭显神迹。 系统胆战心惊地看向霍去病。 然后他松了一口气。 霍去病看起来很淡定,他听得很认真,脸上有专注的神色,原本就带点稚气的面孔看起来更幼稚了。 系统很少看见他这种不故作内敛,也不带亢奋的平静状态,这时候才意识到霍去病竟然有点娃娃脸,听故事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个小孩子一样。 那种安静的感觉又来了,吹进来的风都变得轻缓起来。 系统微微眯起眼睛,感到一股懒洋洋的惬意浮上心头。 直到他看到霍去病的手。 君侯的礼服有黑底红章的宽大长袖,之前霍去病的手一直好好地收拢在袖口中。 但这时候,或许是之前起身又落座过于仓促,他的袖子折了起来,露出半只手掌。 是他之前持刀的那只手,和脸不相符,他的手指骨节粗大,青筋绽起,看起来有粗粝的质感,手掌上缠着未漂染的麻布。 系统认得他这只手,也知道他为什么要在手上缠麻木,之前在上林苑试刀时,他的虎口崩裂开了。 而现在他的伤口上,那种带点浅青色的麻布上,正缓缓泅开鲜红的血迹。 系统沉默了。 手指上青筋绽开,和伤口崩裂,都能说明一件事情。 系统重新看向霍去病的脸,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来他正在用力地收拢手指。 甚至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这件事,他甚至没意识到他的袖子翻开露出了手,在这个时代这是一种失仪的行为。 这时林久正念到洞庭君与赤虬的对话。 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有顷回返。 一切都很安静,风像是都变得轻缓起来。 可是系统的感觉完全变了。 所有的慵懒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之前那种叫他震悚的危机感,正缓慢地浮现出来。 剑未出鞘而在匣中震动,大幕尚未拉开已经有杀气纵横。 那些杀气,就显明在霍去病手上那些泅出来的血色之中了。 《柳毅传》的故事并不长,最终的结尾是凡人书生与龙女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春秋万岁,容状不衰。 霍去病沉默了很久。 他的嘴唇轻微的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系统几乎以为他要开口说话了。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行礼告退了。 站起来的时候他短暂地抬眼看向林久,但是视线抬到一半似乎又克制住了自己,并没有真正与林久对视。 系统小心翼翼地关注了一会儿林久的表情,终于没忍住问,“我不太懂,你为什么给霍去病讲《柳毅传》啊?多少有点玄幻吧?” 林久说,“可是,你不是觉得很像吗。” 系统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他确实觉得霍去病有点像那条龙,但那还是不一样的吧,毕竟再怎么说,他也只是杀了一个人而已。 林久轻声说,“蔽青天而飞去,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 系统呆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林久在说什么了,因为他意识到之前霍去病那一眼在看什么。 根本就不是他想的视线抬了一半又压下去,他看的根本也不是林久的眼睛,而是林久的衣裳。 那条在匈奴归降之后被染上了颜色的披帛。 林久说的也不是他在上林苑中杀了一个人,她又不是大汉朝堂上的公卿,一个人的生死尚且不放在眼里。 从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她说的是将来的事情。 她在向霍去病下令,威胁,或者说利诱,什么说法都无所谓,总之她要他像龙一样,“蔽青天而飞去,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 匈奴已经归降,但匈奴还不够,神女需要更广阔的疆土。 帝国的武威还没有到达极致,而贪婪和野心一旦开启就不会再停息。 神女已经迫不及待。 系统愣了半天,忽然说,“之前你给刘彻看了地图是吧,刘彻的那套河图洛书。匈奴再往北,是哪里?” 林久很快说,“我不太清楚哎,高加索、伏尔加河、多瑙河附近?” 系统当场吐血三升,“不是,你都不知道是哪,你就伸手勒索啊?” 林久理直气壮,“可是我也不挑剔啊,只要给我一块土地就好了,随便哪一块都可以。” 系统说,“你根本就是想再吃一次外卖吧!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从神身上这样薅羊毛!” 林久说,“可是真的很好吃啊。” 系统说,“这也不是好不好吃的问题吧……算了。” 沉默片刻,系统轻声说,“其实我之前一直在想,卫青和霍去病之间到底是利益还是真情,但是感觉分不清楚。” “可你今天开口之后,倘若这次远征以霍去病为主,那他势必要分走之前从属于卫青的那些军队吧。” “他们之间的决裂,就真的不可避免吗?” 林久诧异地问他,“为什么要分走卫青的军队,刘彻必然要扩军啊。” 系统:“可就算扩军,新的军队也需要训练,然后才能上战场吧,你给的那点时限够霍去病训练新兵吗?” 林久疑惑地问他,“可是,为什么要用新兵呢。” 系统张了张嘴,忽然顿住了。 “匈奴。”他喃喃说。 他明白了,刘彻费尽心机要匈奴归降,而不是歼灭,一是因为节约人力物力,二就是抓回来了一群奴隶啊! 难怪之前派遣董仲舒过去,美其名曰教化匈奴。 系统隐隐约约听说匈奴人被董仲舒按着头,白天读书晚上挖矿。 之前研究的造纸术派上了大用场,似乎印刷术也有了井喷式发展,至少匈奴人也能做到人手一本识字课本了。 识字课本!匈奴人! 系统当时听说的时候震撼了好久,但跟现在的震撼比起来,又什么都不算了。 他慎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更慎重地开口道,“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是刘彻这一次会让霍去病带匈奴人去?” “太疯狂了吧!董仲舒的教化尚且不知道效果怎么样,就这样把匈奴人放出去,刘彻就不怕放虎归山?” 林久说,“可是,那是霍去病啊。” 蔽青天——而飞去。 系统安静片刻,喃喃说,“疯子,都是疯子。” 林久是疯子,刘彻是疯子,霍去病是疯子,董仲舒也是疯子!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浮上他心头。 他又想起霍去病沾血的手,想起许多年前他在宴会上对准林久射出的那一箭,又想到上林苑中的那一箭。 月光下的神女,是将要飘摇而去的天命。 卫青的遇刺,就如同天命覆压而下。 时隔这么多年,霍去病的回应都是一样的,他引弓,要射落天命。 是因为有这样的决意,所以注定有这样的人生吗。 真的有那么一种人,生下来就注定这一生手上要不停染血,永不干涸吗。 系统在这时候又想起他的面孔,稚嫩的年纪,稚嫩的脸,宣室殿上的高位,万众敬仰的功勋。 原来这一切都是有重量的啊。 就在系统亲眼所见证的这一天之中,他挥刀,射箭,杀人,流血,承担帝国的武威,又淌过朝堂上涌动的暗流。 在他这一生中的每一天,登上万户君侯高位之后的每一天,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武威和暗流。 系统所见他最多的姿态是低着头,沉默,寡言,内敛。 在这个时代,他以这样的姿态,受锦衣加身,受天命加身。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胸中忽然涌动起一股悲凉。 他回想着霍去病之前说过的那些话,有些还能模糊记得,有些已经忘记了。 而且还记得的这些,也总会有忘记的时候。 没办法挽留住,那些话出口就在风中消散。 史书上不会记载,当然不会,史家刀笔贵比黄金,那上面所记述的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是他封狼居胥,列郡祁连,生前身后,荣宠无限。 这年轻人的一生,被记下来的就只有这些最辉煌最闪耀的时刻,留不住带不走的荣华富贵。 —— 霍去病很快再一次出征了,带着之前追随在他麾下的良家子们,以及之前在他手上功败垂成的匈奴人们。 这一次应该不会花费太多的时间,因为情报并不清晰,只是从匈奴人口中得到了一点浅薄的消息。 霍去病的任务是试探虚实,他带的全都是精锐的骑兵,似乎是要完全效仿匈奴人的战术。 倘若遇到弱小的敌人,就直接歼灭,倘若遇到强横的敌人,就带着情报回来,然后带大军前去碾压。 刘彻下了血本,霍去病这一次足足带了六万骑兵,是为了开战,同时也是为了练兵。 系统见过霍去病率领的那支骑兵,其中有一支奇特的精锐,马上披着铁甲,带着铁铸的马面,士兵们更是重甲加身,持着沉重的长刀。 那支精锐取名为“赤虬”。 千年以后的历史学家试图探寻这名字的含义,可是翻遍史书终无所获。 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刘彻是有闲情的皇帝,他座下军队的名称往往有深意。 最经典的案例是羽林军,取“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可唯独找不到“赤虬”两个字的含义,甚至难以确定究竟是谁定下了这个名字。 是宣室殿上的老学究,还是高堂上的皇帝,还是那支军队的指挥官冠军侯? 始终没有定论。 可“赤虬”这两个字,却一直流传了数千年之后,在帝国陨落之后,依然作为一种武威的象征,化入诗词歌赋之中,万古长青。 而在这一漫长的过程中,始终都没有人知道,日后席卷欧亚非,染红三片大陆的怪物军队,名字取自一个叫做《柳毅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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