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斯利笑着回答:“音乐。” “……音乐很糟糕吗?” “不,音乐很棒。我认识一个摇滚乐队,他们是我见过最有趣的音乐家,作品很适合用来当闹钟。不过声音是特殊的信息载体, 有时候会变得很……危险。”佩斯利合上教案, “总之——杰弗瑞·达墨。这人很出名, 我听说网飞要给他拍电视剧?恕我直言, 关于食人魔的影视作品好像有点太多了。” “同时这也证明,食人魔是个非常成功的文化符号。”她慢慢走下讲台, “在调查相关案件时,人类学、宗教学、民俗学都会成为考察食人行为的参考依据。我没见过达墨,但我也和几个有相同饮食习惯的人打过交道——你们不知道我为此看了多少篇研究他们的论文报告,光是综述就可以写几十篇。但即使我看了这么多,在面对真正的罪犯时还是会觉得有些陌生。” 佩斯利靠在前排的课桌上,眼神仍然放在虚无的半空中,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他们的行为模式基本都是一样的,但是内核却各有不同。有时候我会觉得把这群人统一归类到‘食人魔’里面有点太武断了。因为对调查人员来说,动机和行为都缺一不可——或许前者更重要一点。” “他们具体是什么样的?”提姆好奇地发问。教授看了过来,使得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看上去非常自然。 “好吧……我知道你们想听什么。”佩斯利无奈地摊手,“让我想想……有人知道三年前弗罗里达州的食人案件吗?那时候我的上一份工作才刚刚起步,这个案子让我写下了迄今为止最厚的调查报告。没人了解过?” 学生们都用求知若渴的激动眼神看着连恩教授,因为她很少在课上讲自己的经历。佩斯利沉默着思考了几秒,随后平淡地开口:“那个罪犯成年后离开精神病院,在外面呆了十年。直到被捕为止,他吃掉了大概三十七条人腿,或许还有一些内脏。他自称撒旦教徒,但是这些行为和宗教表达没什么关系——食人对他来说是一种本能,完全出于自我的性冲动。这件事的确不怎么出名,基本没什么媒体愿意报道,不了解也算正常。” “教授,这和你刚才说的不一样。”有人沉思着,“既然食人魔是个……成功的文化符号,为什么媒体不去报道呢?这种事件的热度应该很高吧?连环杀手加上吃人?” “的确如此,毕竟新闻无关道德——但是我说的案子有点复杂。”佩斯利故意压低声音,“把真相说出来是违反保密协议的,但反正我也不是探员了。” 众人的目光更加激动。大家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生怕发出点噪音教授就不愿意说了。佩斯利看着这群天真的学生:“最后问一遍——你们真的想听?” 这样的警告只会更加激起听众的好奇心。现场的气氛简直让佩斯利有点骑虎难下了,她只能满足年轻人的好奇心:“他的最后一个受害者失踪时,当地的教会组织了一场寻人活动,加上警察大概有一百多个人参加。他们找遍了整片区域的所有沼泽——这是个很艰难的工程,工作量很大,最后大家都精疲力尽。我们的嫌犯当时混进寻人团队,自告奋勇当了队伍里的厨师。” 说到这里,佩斯利停顿一下。不是为了制造悬念,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没办法用太轻松的语调继续讲下去。一些反应快的学生立刻变得惊恐起来,不自觉地捂住了嘴巴。 “他负责给四十名志愿者提供食物,包括教会牧师。”佩斯利的视线又回到了空无一物的角落里,“四十个人分食一个女人。他们始终不知道是什么肉,或许永远都不知道比较好*。” “……” 学生们的好奇迅速转化成了后悔和反胃,但他们已经错失被老师照顾心情的机会了。佩斯利平静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让现场的温度越来越低:“有那么多关于食人魔的电影、电视剧、小说,因为人类就是从同类相食开始的,我们总是会被一些原始的罪恶所吸引。人吃人和人杀人不同,并不是出于憎恨或者爱这些高级情感。这是发自本能的食欲,是物化人类的终极表达……这个案子给我留下了一个难解的疑问:如果我们用文明自诩身份,花上万年的时间剔除兽性,那吃掉同类的那四十个人,严格意义上来说还是人类吗?他们是否还应享受现代社会赋予他们的权利?” “可是他们是……不知情的。” “没人会追溯他们的法律责任——但是法律所覆盖的范围很小。如果我更刁钻一点的话会问你:不知情所以无罪,那是否证明‘吃人’本身并不是罪?我们谴责的只是动机而不是行为?” 佩斯利已然触及到了危险的边缘,但她显然乐在其中:“我们热爱观看食人魔,把他们看成另一个世界的猎奇故事。但事实就是,食人魔和其他人类没有区别。如果我们没办法将其异化,就必须承认,人类也只是进食同类的野兽。 “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佩斯利轻声说道,“保持警惕,孩子们。人类至上主义立足于摇摇欲坠的基石之上。我们剜掉的肉和我们自己唯一的区别在于,它们腐烂的速度更快一点。” 气氛越来越沉重,或许已经脱离了课程原本的主题。佩斯利没给学生们留下太多进行哲学思考的空间。她看了眼手表,讲故事时那种飘渺的语调彻底消失了:“好了,我的食人魔故事到此结束。顺便一提我刚才说的所有东西都是诡辩,每句话都有反驳的余地,希望大家不要被我误导了。” 这话完全没让学生们轻松起来。但这就是食人魔的魅力,稍微往深处思考一下就会不自觉地滑向自我认知的深渊。佩斯利又走到讲台上,扫过整个教室,决定用更严肃的话题盖过现在的沉闷:“现在,请大家抬起头——我们已经上了不少课,是时候讨论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了。” 她的眼神停在提姆身上(对方非常平静地与她对视),又轻轻移到别处:“——期中考试。” 果不其然,大家的心脏都猛烈地跳动起来,食人魔的阴霾立刻消失了。佩斯利微笑着说道:“我原本的计划是来点惊险刺激的东西,比如假装成连环杀手写一封挑衅哥谭警局的信,或者随机采访阿卡姆的某位居民……可惜教务处不怎么赞成这种考试形式。因此,最后我只能选择比较无聊的办法——五页纸的论文。” 在连绵的哀嚎声中,佩斯利眯着眼睛点头:“我明白,但是没办法——之后我会把具体要求发到大家的邮箱,请在学期结束的前一周提交……现在还有点时间,我先提前说一下。 “事到如今,我们已经学习了基础的行为分析理论、一小部分微表情学,以及心理映射效应的各种表现形式,但是靠这些找到一个货真价实的罪犯还是比较困难的——毕竟连环杀手不是每天都能遇到。所以我为你们挑选了一个分析样本十分充足的研究对象。” 佩斯利打开投影仪,幕布上出现了一张巨大的照片。一个穿着考究的男人正从黑色的兰博基尼里走出来,气势很像正在前往斗兽场的罗马皇帝。这张角度完美的抓拍照片震慑了整个教室。佩斯利就这样在一片寂静中宣布:“十五年,七千份新闻报道,两万张公开照片,以及十四段采访视频——这个男人将自己三分之一的人生都展现在公众面前,完美的行为分析样本。我们可以在不接触他的前提下合法地挖掘他身上的秘密。或许他只是虚度人生的富豪,或许他是个反社会,又或许……他是有双重身份的超级英雄。” 佩斯利歪着脑袋开玩笑:“——比如蝙蝠侠?” 学生们都被逗乐了。仿佛光是把布鲁斯·韦恩和蝙蝠侠两个词语放在一起就充满了反差性质的搞笑意味。有些人一边笑一边看向提姆·德雷克:“这不公平!德雷克本来就认识分析对象!” 佩斯利耸肩:“这难道不是增加了他侧写的难度吗?” 德雷克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他的笑容似乎因为窘迫或者尴尬而有些僵硬。佩斯利则十分轻松地补充道:“我并不是在针对你,德雷克先生。下课之后希望你能留出三分钟的时间,我们可以面对面探讨这个……论文的问题,作为难度系数的补偿。” 一股非常不妙的寒意笼罩着提姆,就像是即将到来的雨夹雪针对性地袭击了他一个人。他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就找个理由出差了…… 这股悔不当初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下课。他强装镇定地坐在座位上,等待其他人都离开教室。随后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绕过桌椅来到讲台前。佩斯利一直温和地看着他,她的表情里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出乎意料的是,佩斯利真的是打算与他讨论期中考试的论文,提出了许多专业性的建议,并强调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保持客观,德雷克先生。”佩斯利慢悠悠地把课件收回包里,“想要看清一个人,就得拉远彼此的距离。” 提姆点了点头:“……要多远?” 佩斯利思考了一会儿:“像你我之间这么远?” “呃……我们之间离得挺近的?”提姆比划着自己到讲台的距离,“如果是心理距离的话,应该也不会太远吧?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 佩斯利没有接话。她收拾好东西,顺其自然地朝学生伸手:“一会儿见,提姆。祝你的论文顺利。” 但是提姆面带犹豫,盯着佩斯利的手没握上去。在犹豫的时间长到让人尴尬之前,他迅速想到了应对措施:“抱歉,博士。其实我、呃,不太喜欢和人产生肢体接触……关于这个我已经在看医生了。” 佩斯利不为所动:“只是握手而已。” “我真的不能……” “……抱歉。”佩斯利收回手,露出安慰的笑容,“没关系,洁癖是很常见的心理症状——其实我也有一点。” 佩斯利背上包,朝提姆点点头,随后走出了教室。就在她一条腿跨过门槛时,提姆·德雷克突然在她身后泄气地喊道:“好吧!……你赢了!” 佩斯利一脸惊讶地回头:“什么?” “别试探我了……”提姆站在原地,满脸都是睡眠不足产生的倦怠,“我是红罗宾,布鲁斯·韦恩就是蝙蝠侠。在我脸上画画的确是个非常厉害的办法,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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