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你说了算。”佩斯利敷衍地点头,顺便推开房门。病房里的光线暗淡,床上摆着一条凌乱的毯子,乍一看空无一人,走近之后芭芭拉才看见裹在里面的瘦削躯体。那是一个沉睡着的女人,头发稀疏,有着嶙峋的颧骨与凹陷的脸颊。她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口腔中萎缩的牙床与一条苍白缺水的舌头。如果不是监测生命的仪器还在发出规律的运转声,芭芭拉差点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具尸体。 “……她是谁?” 佩斯利来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像幽灵一样的病人。 “一个艺术家——起码她是这么跟我介绍自己的。”佩斯利的声音和冰冷的仪器声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共振,“她被自己的儿子杀死了。” “她还活着呢。” “留下来的这个还活着。”佩斯利挑起艺术家的一缕枯黄的头发,“原来的那个已经死了。” “你怎么知道?” 佩斯利不再微笑。她无比严肃,甚至有些沉重地回答道:“因为我很专业……至少现在是这样。”
第113章 很久以前, 佩斯利喜欢在黑暗的地方抽烟。 万宝路或者大卫杜夫在指尖燃起一颗明亮的橙红色火星,散发出邪恶的焦油的气息,让佩斯利联想到藏在黑夜里的某只野兽昏昏欲睡的瞳孔。人在盯着一个点不放时会产生模糊的视错觉, 使那枚光点逐渐扩大、分散, 最后变成一层一层仿佛年轮一样的光圈。它们渗透进视网膜、晶状体、视觉神经, 最后到达疲倦的大脑皮层, 被这个永不停息的思想工厂加工重塑, 化作一团毫无意义的冰冷叹息。 身后的门被推开,格林·拉斐尔走了出来。这时候她还没有因为截肢而被轮椅判无期徒刑, 身上套着一件黑色的警用夹克, 下半身则穿着泛白的牛仔裤。她很高,或许比整个纽约任何一名警察都要高, 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生理条件优越的人类所特有的傲慢, 站在其他人身边时充满了压迫感。警长暂时还没被失败者的尼古丁俘获, 她很不客气地抢走佩斯利手上的烟, 扔在脚下碾碎, “所有释放二手烟的混蛋都该被判谋杀。” 释放二手烟的混蛋一声不吭。她还保留着抽烟的姿势, 颇为留恋地看着眼前消散殆尽的烟雾。 “你什么时候走?” 佩斯利的声音比烟雾更加捉摸不定:“半小时后……内华达有案子。” 格林恶劣地咧开嘴角:“你的天使同事知道你在纽约做戒断治疗吗?” “不知道。”佩斯利好脾气地回答她,“什么叫‘天使同事’?我不是天使中的一员吗?” “不是。你只是个肮脏的人类。” 佩斯利迟钝地眨眼睛,仿佛在花很大的力气了解所谓“肮脏的人类”到底是什么意思。香烟遗留下来的最后一点神经刺激彻底消失,她很快就把这个种族议题扔到脑后,继续用虚幻的语气问道:“你有没有想过, 那些受害者都怎么样了?” “……”格雷做出嫌弃的表情, “你停药之后更像个神经病。” “我刚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佩斯利自顾自说道, “活着的受害者, 或者死掉的人留下的家人朋友,还有我救下来的那些人。他们在我的人生里一闪而过。世界是永恒运动的战车, 他们却静止不变……现在他们是什么样子呢?” “当然是继续活着。不然呢?每天睡在坟墓旁边等死?”警长眉头紧皱,轻蔑地看着佩斯利,“但是你猜怎么着?没人在乎那群家伙是死是活!就连你也不在乎,连恩,你只是假惺惺地找个人感叹两句,然后像快饿死的狗一样扑到杀人犯身上。你巴不得有越来越多的受害者,这样就能抓到更多脑子有问题的罪犯——你靠着他们才能生活。” “不。”佩斯利平静且坚定地反驳她,“我不在乎杀人犯,格林。我只在乎受害者。我想看看他们是怎么活下去的,这是我能干下去的动力。” 爆裂的怒火在警长的眼中闪烁。她像审问犯人一样,用低沉、残酷的声音嘲讽道:“怎么……这是你年末的述职报告吗?真可惜我不是你的上司,不然我一定给你颁一个最伟大探员奖——别用这种态度跟我讲话!我再重申一遍,连恩,你不是天使,只是个肮脏的人类。只有我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货色。” “天使是没办法抓罪犯的。”佩斯利并不把格林的愤怒当回事,她戳了戳自己的胸膛,又指向对方,通过这种动作将两人隐秘地联系在一起,“这份工作会腐蚀我,也会腐蚀你。或许我们最后连人类也当不成了。” “是吗?所以对受害者的道德关怀会让你被腐蚀的心灵恢复过来?” 佩斯利摇头:“我只是想汲取成功的经验。” “什么经验?” “我说了——受害者的经验。”佩斯利低下头,黑暗轻轻拂过她的眼睛。 “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变成被淘汰的受害者……总得提前了解一下。” ————— 一只渡鸦落在医院窗台上。 它缩着脖子,把自己藏在一盆枯萎的满天星后面,透过半透明的薄纱窗帘看向病房内部。芭芭拉震惊地抓住佩斯利的手腕,压低声音喊道:“不行!佩斯利,你不能把她强行叫醒!我们要考虑到可能会有的脑损伤……” “随便吧,我的时间很紧迫。”佩斯利无情地晃动着病床上的人,还在斟酌着要不要掐一把对方的人中。好在那个瘦弱的女人并没有陷入太深的昏迷,很快就被摇醒了。 她惊悸地睁开眼睛,但没有喊叫,像一头断腿的鹿一样盯着两位不速之客。佩斯利看着她,露出满意的微笑:“啊,你好,亚当。” “我不是……”她努力挪动僵硬的舌头,“我不是亚当。” “我知道,这是我给你取的名字。” 亚当发出困惑的喘息声:“那夏娃在哪里?” “夏娃已经被我杀了。” 芭芭拉用最快的速度退到门口锁上了房门。刚才的对话让她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是什么宗教隐喻吗?” “没错,宗教隐喻,但是不重要。”佩斯利坐在床边,体贴地帮亚当把毯子的一角折进去。常年吸毒已经摧毁了亚当的大部分思考能力,短暂的清醒之后,她缩进床垫,开始重复一句之前可能说过很多遍的话:“我的孩子去哪里了?” “查理和爱斯梅过得很好,至少不会饿肚子了。”佩斯利像个尽职的社区职工,“他们已经在政府的儿童福利系统登记注册,运气好的话会进入同一个寄养家庭,或者在孤儿院住到十八岁。站在法律的角度,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亚当那点单薄的愤怒就像是被腐蚀研磨的石头变成的沙砾:“为什么?他们不是孤儿。” “你忘了吗?”佩斯利轻声叹息,“你把两个孩子养得营养不良,给爱斯梅喂安眠药,勇敢的查理主动跑出去寻求帮助,让法院剥夺了你的抚养权。” 佩斯利看了眼芭芭拉,注意到她阴沉的脸色,又继续说道:“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故事的真实版本,对不对?” 亚当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她捂住自己的小腹,迟钝地想起了一些糟糕的回忆。随后她咬紧下唇,脸上带着一种可悲的虚张声势:“闭嘴!” “到‘给爱斯梅喂安眠药为止’都是真的。”佩斯利强硬地扯过对方瘦骨嶙峋的手腕,注视着半透明的皮肤底下那些乌青的血管,“但是哥谭的孩子不会随便寻求外人的帮助……他们会自己解决问题。查理觉得你疯了,你会杀死妹妹,所以先下手为强,率先捅了你一刀。” “他没有。”亚当急促地憋出这句话,像是溺水的人下沉时留下的一串气泡,“他没有,长官。我还活得好好的,那些血是我的颜料。” “你不在审讯室,我也不是长官,所以把这些话留给需要的人听去。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不,你不明白。”亚当突然羞怯地舒展肩膀,就像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露出满足而快乐的微笑,“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我们是不会互相伤害的。” “只在你没有失去理智的时候。”芭芭拉突然做出愤怒的评价,“为什么你——”她意识到居高临下的道德批判并不合适,所有怒火只能化作无奈的叹息,“……你一直在伤害你的孩子。” “我没有……我只是做得不够好。”亚当傻笑着抬起头,盯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没人能当完美的人类,怎么能要求我去当完美的母亲?难道母亲不也是人类的一个身份吗?” “哇,真是铿锵有力的控诉……你说得对。” “不对!”芭芭拉难以置信地看向佩斯利,“不要被她的狡辩骗了!即使按照‘不完美’的标准,她也远远达不到!最糟糕的妈妈也不会给小孩子喂安眠药……” “什么是‘不完美的标准’?”亚当歪着脑袋注视芭芭拉,她的眼神涣散,某种突如其来的疯狂光芒像毒液一样从眼眶中渗透出来,“谁定的标准,它设在小数点后几位?它的极限在哪里?‘不完美’和‘完美’之间有没有缝隙,那里面要填充什么?你憎恨给小孩子喂安眠药的我,又会不会憎恨殴打孩子、体罚孩子、不让他们吃晚饭、不给他们讲睡前故事的人?这种恨也是按照你的标准划分量级吗?” 芭芭拉的眉眼中带上一些指向性不太明确的悲伤:“你觉得你和那些不讲睡前故事的人是一个性质吗?” “当然不。”亚当因为说了太多话而气喘吁吁,“——我是会讲睡前故事的。” “你——” “你没必要和她争论什么。”佩斯利打断了两人,“芭芭拉,你没有这个义务去说服她承认自己的错误。我们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那你把我带过来是干什么?”芭芭拉一脸抗拒,手臂焦虑地环住胸口。“佩斯利,我不相信你一个人进不了病房……你让我跟着你,只是为了让我无所事事地旁观你和宗教隐喻讲话吗?” “你很重要。”佩斯利仍然抓着亚当的手腕不放,“我带你过来,是为了让你做出诊断。” “什么诊断?” “关于我是否要杀了她。” “……” 亚当似乎没有理解这句危险的警告。她瘫倒在病床上,意识逐渐上升,直到穿透天花板,去往没有人能接触的幻想世界。病房里剩下的两个尚有理智的人面面相觑,芭芭拉冷静下来,目光放在夏娃枯瘦的手臂上:“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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